披著一件厚披風的顧留白走上大雁塔的時候,玄慶法師沒看著大雁塔外麵,就看著樓梯口。


    看到黑團團在披風裏露出個頭,他就朝著黑團團伸出了手。


    黑團團就跑了過去,在他的身邊蹲著。


    誰都擋不住這種小萌物啊。


    看著玄慶法師擼貓的樣子,顧留白歎了口氣,然後在玄慶法師對麵的蒲團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我娘是上代墮落觀道子了。”


    玄慶法師居然沒和他說話,看了黑團團一眼,黑團團就比畫,“王夜狐和他說的,不是我和他說的。”


    顧留白嗬嗬一笑,“原來玄慶法師也不是什麽都能知道啊。”


    玄慶法師的聲音在他腦門裏響起,“你這不是廢話?”


    顧留白一轉眼臉上就沒笑意了,可憐兮兮的問道,“我爹是誰?”


    玄慶法師迴應道:“不知道。”


    顧留白裝可憐失敗,頓時鬱悶道,“我覺得你說謊,我感覺王夜狐都知道。”


    玄慶法師淡然迴應,“他知道的也未必就準確,幸虧沒大嘴巴告訴你,否則很容易給你誤導。”


    顧留白知道玄慶法師的話每個字都值得斟酌,所以他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聽著,然後接著問道,“你們當年和我娘是不是有什麽約定?所以我迴到長安之後,你們都不告訴我這些事情,甚至連遮幕法會是你們三個人弄的你都不說。”


    玄慶法師直接搖頭,“沒什麽約定,隻是我尊重她的決定,她想這麽做,我自然不能拆穿她。她覺得這麽做對你和她都好,那我也就說服自己,有些事情你太早知道沒什麽好處。”


    “她覺得這樣對我好麽?”


    “你們這些人到底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顧留白苦笑了一下,他這次沒有和玄慶法師唱反調,他漸漸平靜下來。


    既然玄慶法師都認為應該尊重她的決定,那他到了此刻,也終於能夠說服自己來尊重她的決定。


    不要心急。


    “李氏是不是真的竊龍得天下?”他看著晨光裏的玄慶法師,問道。


    “沒必要去追究這個,也沒必要去追究李氏是否真的血脈三代衰。”玄慶法師看著此時的他,眼中有了些寬慰的神色,“大唐這個國度歸李氏掌管,大唐的史書怎麽寫,現在全在李氏手裏,但你將李氏看成一個王國,李氏機要處就是李氏的中央管理機構。我可以告訴你,李氏的事情你最好一樣都不要信,李氏機要處自存在的一天開始,就始終有一個機構專門做這種編造故事的勾當,而且他們編造的故事,有些對李氏是有利的,有些反而是抹黑李氏的。但等到李氏的敵人真信了這些,就很容易一頭鑽進他們的圈套。他們編造故事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相應的後招在等著了。”


    看著聽得異常認真的顧留白,玄慶法師笑了笑,他的聲音接著在顧留白腦門之中響起,“林甫算是大唐裏麵有智慧的人了,然而一個人的智慧,怎麽能和許多代人的智慧相比呢?能夠進入李氏機要處的,都是些真正的天才,而且是經曆過嚴格考驗的天才。”


    顧留白先記住了這些話,然後開口道,“王夜狐給我留了個密室…”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玄慶法師打斷,“那密室不是王夜狐給你留的,本來就是你娘當年用來藏你的密室,他隻是將那密室保留下來,告訴了你有那個密室而已。”


    顧留白點了點頭,道:“你方才和我說一個人的智慧無法和李氏機要處這麽代人的智慧相比,但我一進城,王夜狐就已經覺得我就是我娘的傳人,但你隻是示意黑團團那麽一弄,李氏機要處反而就覺得我不是了?”


    玄慶法師笑了,“我不是說李氏機要處不如王夜狐一個人聰明,隻是王夜狐這人唯心,憑感覺。但李氏機要處自己編故事太多,他們對任何故事都不相信,他們的行事方法都隻講究確實的證據,很多證據表明你不是,那他們就覺得不是,不會再用唯心的方法去懷疑和推測,但我之前說的那些話其實也沒錯啊,你以為就我一個人幫你遮掩嗎?王夜狐既然覺得你是,他又不想讓李氏知道,你難道覺得他沒有幫你遮掩?道宗裏麵,你那衝謙師兄是幫不上什麽忙,但你怎麽知道別的人沒幫你遮掩?”


    顧留白悚然一驚,想到一個可能,“白雲觀?”


    玄慶法師看了他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接著迴應道,“你想想,王夜狐是何等樣的人,再加上我,再加上道宗,或許還有很多厲害的人物,都在其中使力,這些人加起來,那和李氏機要處還是能夠比比的了吧?要不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的智慧,就能和李氏達成這樣的默契?”


    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淺薄了。”


    玄慶法師看著他,平靜迴應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不來長安,王夜狐可能還不會想要迎著李氏的想法走到這一步?以他的能力,和林甫也不用聯手,稍微勾兌勾兌,那李氏又怎麽敢動手?那夜他去蘭陵坊之前,就已經通過滄浪劍宗和你的比劍,對你進行了最後的試探,如果試出來的結果讓他失望,那他應該也不會選擇就在那晚上離開這世間。”


    顧留白怔住。


    玄慶法師淡淡的笑了笑,道:“那些真正已經站在高處看人間風景的人啊,對於這個世間都有著自己的看法,王夜狐他倒也不是想用自己的死成全你,他隻是覺得你來了,他也沒有必要和李氏機要處耗著了。他覺得你一來,他一倒,你就像是順理成章接了他的班,說實話,他雖然沒教過你一招半式,但在他自己看來,你倒無形之中像是他的真傳弟子,他覺著你注定是要做他在做的事情的。”


    “他做什麽事情?”顧留白微微皺著眉頭,道:“和李氏機要處對抗?”


    “這大唐雖然是李氏掌管著,但這大唐不是李氏一家的心血,盛世的大唐,是很多人的心血,很多人為了想要見到這樣前所未有的盛世,都寧願把自己的命都給出去了。”玄慶法師安靜的轉過頭去,看著晨光之中的街巷,看著那些在春風裏安靜搖擺的炊煙,“李氏機要處監管著李氏,那誰來監管李氏機要處?誰來看李氏機要處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長安坐在高位的人物,個個想要掌控更多的權勢,但又有哪幾個人敢和王夜狐這樣?其實王夜狐以前也沒這樣的心氣,隻是機緣巧合,風推浪湧,他成了這浪尖上的人物,又擁有了這樣的實力而已。”


    “他之前看上去要對抗的是李氏機要處,但實際上,他這樣的人物,是這世上哪個最強,哪個最沒有人能夠看管,他就要對抗哪個。”


    “天下就是一副大棋局,那棋盤上,有白子,總也得有黑子?有人站在光明裏,那注定就有人站在黑暗裏。如果一副棋局上隻有白子,那不就徹底亂套了?”


    玄慶法師說到此處,又看著顧留白,“世人都看不懂王夜狐,不知道他這一生到底是做什麽,但你卻不能看不懂王夜狐,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氣魄,那你恐怕一輩子都到達不到你娘的高度,更不用說能超越她了。”


    顧留白認真的記住了每一個字,但忍不住吐槽,“你怎麽不早點和我說這些話?”


    “飯要一口口吃,慢慢來,不著急。”


    玄慶法師看著顧留白,平靜迴應道,“也不用怪你娘沒問詢你的想法,其實像你這樣的人,一出生,你的命運便已經注定了。你哪怕不願意接觸長安,不想管這些事情,你也會被風浪推到前頭。”


    “這我明白。”顧留白平靜道,“就像我不可能不管周驢兒,不管我娘的過往一樣。而且人都會想著去美好的地方,誰不想來長安呢?至於來了之後,會經曆什麽,會喜歡還是會失望,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玄慶法師溫和的笑了笑,“所以你娘,梁風凝,郭北溪這些人帶出來的人,怎麽可能會令王夜狐失望呢?”


    顧留白也笑了笑,然後又認真問道,“那密室裏有座紅色小塔,王夜狐說那是神通物,那是什麽樣的神通物你應該知道?”


    玄慶法師點頭,道:“那東西不難查,五皇子懷貞都能查得出來,那東西叫做鎮祟塔。”


    看著顧留白求知欲爆棚的眼神,他也不打啞謎,直接解釋,“顧名思義,它最大的功用就是鎮壓邪祟。”


    顧留白苦笑道,“這邪祟二字就有點玄妙了。”


    玄慶法師迴應道,“神通物在於神通二字,這些法器原本也是在神通法門盛行時盛行,絕大多數都是那時候煉製出來。煉製神通物,要麽就是想多種神通對付人,要麽就是怕被別人的神通害了。很多神通物都是為了克製對頭的神通。神通法門不都是極致的追求精神力量麽?很多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能害人的精神力量,在過去就叫做邪祟,邪祟裏麵大多數都是修行者用的各種手段,比如有些修行者能夠凝練殘魂,有的能夠殺死一些生靈采集怨氣凝煞,但也有的是某些生靈或是某些人的精神分外強大,隻要起了一些壞心思,因為精神力量特別強大,就能夠形成這種類似邪祟的東西。這鎮祟塔就可以輕而易舉的鎮壓這些邪祟。”


    顧留白現在已經習慣玄慶法師的談話方式了,他聽得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那東西放在嬰兒房裏,當時我就是那個嬰兒,玄慶法師,我怎麽覺得你這意思那鎮祟塔就是用來鎮我的?難不成我就是個大邪祟?”


    玄慶法師也被他說得笑了,“你一個嬰兒什麽邪祟?最多就是有邪祟害你,或者你被施了什麽邪祟手段,你娘就要用這鎮祟塔守著你,不然你活不下來。”


    顧留白懷疑道,“要麽我一開始就被我娘的仇人下了某種厲害的邪祟手段?”


    玄慶法師平靜道,“我不是什麽都知道的,這些也就是我的推測了。”


    顧留白道:“那密室裏還有條秘道直通靜王府外,你知不知道?”


    玄慶法師迴應道,“密室有個密字,這意思就是這是秘密,我不去鑽那個密室,我怎麽可能知道。”


    顧留白笑了笑,道:“那昨晚上我沿著秘道出去,到了靜王府的邊上,結果遇到一個自稱姓沈的婦人,這事情你知道嗎?”


    玄慶法師搖了搖頭,道:“靜王府周圍都是李氏機要處的地方,我一般不看,而且李氏機要處的人也會用各種手段防止別人看,我就算要看也未必看得見。”


    顧留白看著今天玄慶法師好像很樂意說話,他便仔細描述了一下自己和那名婦人撞見的經過,以及接下來那婦人帶自己去那個院落之後所說的一些話,然後認真問道,“你覺得這人有沒有可能是靜王妃,如果不是,那這人有可能是誰?”


    玄慶法師看了他一眼,迴應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不看靜王妃。”


    顧留白一愣:“為什麽?”


    玄慶法師句句話裏有話,但他直覺這句特別嚴重。


    玄慶法師看著顧留白接下來的眼神就知道他會錯了意。


    他便淡淡笑了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我看了她都會心動,而是因為靜王妃此人牽扯太多人的因果,我看她便不知道要增添多少因果,而且她身上有神通物,感知到的東西也不準。”


    顧留白皺起眉頭,“那有沒有可能我見到的就是靜王妃,我對於她的判斷也受神通物影響?”


    “這我不能猜測。”玄慶法師道:“隻是應該沒有這麽簡單,你現在修的法門神通小成,哪怕是神通物要影響你的精神也沒那麽簡單。而且你沒覺著你已經被別人的言行所影響?”


    顧留白一愣。


    他很快醒悟了。


    自己老是懷疑那婦人是靜王妃,固然是因為她知道的隱情很多,但好像有另外一層原因,是因為五皇子等人總是對他描述這靜王妃是何等令人驚豔,是如何如何的美,連皇帝都念念不忘,禍國殃民的姿色。


    “要不是五皇子等人對我說了她如何美貌,是如何毫無爭議的長安第一美人,我可能也未必會如此上心。”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玄慶法師道:“受教了。”


    玄慶法師沒有再迴應什麽。


    他旋即就想到了龍婆,“玄慶法師,龍婆她是什麽人,你知道麽?”


    玄慶法師道:“哪來的龍婆?”


    顧留白一愣。


    這時候黑團團卻覺得這題它會,比畫著給顧留白解釋,“玄慶法師的意思是,他壓根都沒法看到龍婆,所以他怎麽會知道她是什麽人。”


    “她動手殺呂微涼的時候也看不見麽?”顧留白下意識的說了一句,說完就反應過來,那天晚上玄慶法師也被李氏的人給看著,他原本就看不到那晚上發生了多少事情。


    不過平時連玄慶法師都看不到龍婆,那說明他之前的猜測是對的,龍婆應該是和玄慶法師類似級數的人。


    “黑團團和我說,我娘離開長安之前,倒是經常和皇帝還有兩個戴麵具的人密謀,那兩個戴麵具的人什麽身份,你能說嗎?”顧留白現在知道玄慶法師不說是因為尊重他娘的選擇,但這些事情,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


    “我可以告訴你裏麵有一個墮落觀的,但另外一個不知道,這兩個人現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們是不在長安,還是有什麽厲害的法門,至少在你娘離開長安之後,我從未見過這兩人。”玄慶法師平靜迴應道。


    顧留白有些吃驚,“密謀的人裏麵居然還有一個墮落觀的?”


    玄慶法師笑了,“墮落觀裏既然出得了你娘這樣的人,那出個別的異類又算什麽。李氏、墮落觀這種門閥、大的修行地,裏麵有些不同想法的修士很正常。李氏機要處將大隋無名觀叫做墮落觀,你就覺得墮落觀個個墮落不堪麽?”


    顧留白歎氣道,“不是我頭腦太簡單,而是長安城裏人太複雜。”


    玄慶法師看著顧留白前後的變化,就知道自己給他上的這堂課讓他又是受益匪淺。


    他再次轉過頭去看著長安的街巷,在結束這次談話之前,他又在顧留白腦門中發聲道,“我有個問題,也隻是我的疑惑,你說一條龍…一條極其強大,大隋朝以舉國之力拘禁,又抽血般耗著民脂民膏養著的一條龍,你說李氏融龍血以修神通,得延續三代的血脈之力,且不論這個傳聞是真是假,那你說除了龍血,那龍肉,龍骨,精魄……就都沒有用了麽?”


    顧留白唿吸驟然一頓。


    玄慶法師擺了擺手,已經示意他可以在滾蛋迴去的路上仔細去想這個問題了,但等到顧留白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身時,玄慶法師自己倒是沒忍住,又提了一句,“你說長安城裏,就算是殺豬吧,那也是先放血,但放出來的豬血,那對於一頭豬而言,也算是最不值錢的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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