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笑得跟抽風似的。


    “要不把賈煉滅口了算了。”五皇子鬱悶道。


    顧留白幸災樂禍的看著五皇子,“那你把他滅口了,就能忍住不查?”


    五皇子覺得自己忍不住。


    但這玩意要查,似乎對大唐一點好處都沒有。


    也別說林相後麵那個喪心病狂的推斷了,就是第一個推斷坐實了,似乎對大唐一點好處都沒有,這一下子就能夠動搖李氏的根本。


    “那現在怎麽辦?”他身為李氏嫡係,反而腦子就有點混亂了。


    “那關鍵在於,你覺得懷貞公主所說的李氏機要處代表著李氏,還是你父皇就代表著李氏。”牽扯到整個大唐的事情,顧留白也嚴肅起來,認真道,“如果你覺得你不管你自個到底是不是半個大唐人,你心裏就認為你是個李氏,那這事情你自然可以查下去,但如果你覺得你父皇就是李氏,反正你父皇也要滅了高麗,那你管這林相的推斷幹什麽。”


    五皇子苦笑起來。


    他沉默了片刻,道:“其實說什麽李氏不李氏都是白搭,現在我覺得我能理解林相的想法,我現在和林相一樣,就怕我父皇明麵上是幫著李氏機要處一起要毀滅存在於高麗的那證據,所以一直謀劃著要打高麗,但實際上卻是懷著別的心思,別到時候故意讓大唐連吃敗仗,把大唐的盛世都給葬送了。”


    顧留白倒是吃了一驚。


    他覺得自己對林相的那些話竟然沒有全部吃透。


    所以有可能按著最壞的打算,這還是個計中計?


    皇帝如果是高麗人,李氏又急著毀滅唯一的證據,那皇帝拚命推動攻打高麗,本身就是李氏想要做的,李氏當然不會懷疑皇帝。


    大唐如果連吃敗仗,國力衰弱,那高麗自然就高枕無憂了。


    “查!要查!”


    五皇子突然之間就發了脾氣一般,額頭上青筋都暴出來了,他下定了決心,寒聲道,“如果我父皇懷著這樣的心思,那不管我是不是一半高麗血統,我反正在大唐長大,我活到現在都覺得我是唐人,我不可能就突然變了高麗人,他要是對我大唐不利,那我就隻能與他為敵。”


    “五殿下,你這人倒是有意思。”顧留白笑了,“你之前不是隻想逃離紛爭,找個沒有人管你的地方保命,現在倒是想要一頭紮進這陰謀圈子,和人拚命了?”


    五皇子沒有半點開玩笑的心情,隻是沉聲道,“我之前不想管事,那是因為我在這大唐,我覺得無論是太子還是老六,哪怕是老三最終坐上那皇位,這大唐都大差不差,不會出什麽亂子,大家都是該吃吃,該喝喝,這盛世依舊是盛世,我在盛世裏折騰個什麽?享福不行麽?但現在這形勢就不一樣了。再說了,就算我不管,你這顧十五難道就忍得住不查?你這人明明關外迴來的,你不也覺得你是個唐人?”


    對他這些話,顧留白也沒有發表什麽評論,隻是笑了笑,道:“現在我還不能完全相信懷貞,而且這事情越多人知道風險越大,所以賈侍郎提的這些事情,我準備先瞞著她。”


    五皇子用力點了點頭,道:“你該怎麽做怎麽做,別顧忌我。”


    說完他原本是準備將那“長風萬裏”的秘籍交給顧留白的,但這時卻沒馬上遞過去,而是問道,“你這長風萬裏想不想修行?你想修行的話,容我先參悟兩天,我弄明白了再給你,林相不是說我們這血脈天賦三代而衰,到了我這代,的確和我爺爺的血脈天賦差太多了,按照林相的意思,我們這代就有可能修行別的法門也修得出別的神通,那我索性修這林相的法門試試。”


    “這法門我不用修行,雲蕖和昭儀若是有興趣可以看看。”顧留白搖了搖頭,解釋道,“我師兄給我的法門和我現在的劍道還算相合,但林相這長風萬裏並不求快,和我的劍道不太相合,更何況我貪多不爛,也用不著費那功夫。”


    上官昭儀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用。”


    陰陽天欲經還來不及修呢,沒時間修別的。


    她就準備專門走這神通法門的路子了,不走別的真氣法門或是劍道了。


    什麽法門有這陰陽天欲經快樂啊。


    裴雲蕖也直接搖頭說不要。


    五皇子都驚了,“這麽強的法門你都不考慮一下的?這是為什麽?”


    裴雲蕖理直氣壯道,“我懶。”


    五皇子無語道,“你這不是懶,你是任性。”


    裴雲蕖還是很得意,心想任性就任性,我幫我男人養好劍就行了,他厲害就行,反正他說要擋我前麵的。


    五皇子看著她的模樣就知道自己被喂了一把狗糧。


    平時他還得扯幾句,但此時目光掃在賈煉的那張紙條上,他瞬間就又認真了起來,“那按照他留的這密箋的內容,賈煉他自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訴求,他其實還是想完成林相追求這真相的遺誌,活下來,找個足夠厲害的人物托付這秘密?”


    顧留白點了點頭,平靜道,“看來長孫氏他也不放心。”


    五皇子緩緩點頭,道:“長孫門閥的利益和李氏的利益糾纏得很深,如果李氏倒掉,長孫門閥自身的損失也很大。長孫無極自己也是極度推崇法統,推崇儒道。所以王夜狐死了,他還能好好的,那是因為在李氏看來,長孫無極至少不會去搶奪龍椅。”


    頓了頓之後,五皇子又有些感慨道,“大唐現在的局麵,也是他們這些老人花了一輩子心血弄出來的,他們自個創造出來的東西,不舍得去打破的。大唐以前,其實大隋朝也有強橫的時候,但那時候其實外麵的蠻夷隻要足夠強橫,隻要能夠打得過隋朝的軍隊,打進來就能夠輕而易舉的坐上龍椅,但我大唐到了這個時候,哪怕有朝一日真的類似迴鶻這種敵國能夠依靠武力打進來,也不可能就隻是依靠武力就能名正言順的坐上龍椅的了。”


    顧留白明白他的意思。


    李氏自個用了很多年才讓人覺得真龍天子治理國家依靠的是法理和秩序,龐大的疆域裏,容納著無數的部族,正是因為忠義仁孝而讓民心歸一,這是很多大唐的屬國願意歸順大唐的根本原因,也是現在的吐蕃和迴鶻還並沒有擁有,卻很想學習的東西。


    長孫無極這些人費了無數的心血才讓人覺得哪怕是李氏自身也要遵守這樣的法理和秩序,他這樣的人倒是的確不會自己去毀滅自己的心血。


    大唐很有意思,王夜狐和長孫無極這些人也很有意思。


    以前的朝代也都在講這種道理,但卻似乎因為缺少王夜狐和長孫無極這樣的人物,這些道理卻始終不能深入人心。


    “林甫這種試圖破而後立的做法,肯定是得不到長孫無極的同意的。”五皇子看著點頭的顧留白,接著道,“王夜狐應該也不想林甫能贏,所以他寧願死都沒有幫林甫,否則他和林甫聯手,李氏未必占得到便宜。”


    顧留白也感慨的笑了起來。


    人心是複雜的。


    這些真正能夠用雙手擺布天下棋局的人,到底是怎麽看待世間,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怎麽可能想得明白。


    他現在會覺得,活著不好嗎,非得去死。


    但他所見過的,所認識的那麽多真正的強者,卻似乎偏偏都讓他想不明白。


    以前的梁風凝,郭北溪,他娘。


    還有現在的王夜狐,林甫。


    甚至還有和他說沒幾年壽命的玄慶法師。


    他沉默了下來。


    五皇子收起了林甫的那本秘籍,卻是又取出了一封密箋遞給顧留白,道:“剛剛到明月行館的,我安興妹子那邊來的急報。”


    顧留白打開就看,裴雲蕖也湊著看,五皇子卻沒湊上去,隻是等著顧留白看完,才問道,“安興妹子說了什麽?”


    顧留白心情好了些,道:“你安興妹子對我很有信心,或者說她對你的智慧和納頭便拜也很有信心,她覺得我在和滄浪劍宗的比劍之中一定能夠大獲全勝,接下來在長安必定掌握更多的權勢。而且她現在已經成功讓讚卓明白,我們便是讚卓在大唐的倚仗,所以她和讚卓已經謀劃定了,隻要我和滄浪劍宗比劍獲勝的消息傳到吐蕃,讚卓就會下定決心,殺掉那幾個有可能對讚卓的位置產生威脅的人。接下來吐蕃自己可能會打一陣內戰。”


    五皇子真誠讚歎道,“我這安興妹子實乃梟雄也。”


    裴雲蕖也歎了口氣,道:“我平時自詡才俊,現在我覺得是個人都厲害,所以我就安心開開劍鋪子算了。”


    五皇子鄙夷道,“你懶就懶了,還需要為你的懶找個借口?”


    顧留白卻抬起頭,認真道,“他們這密箋傳遞到長安,和我們長安的密箋傳遞到他們手裏的速度是差不多的,所以你安興妹子說的這件事情,現在差不多應該開始了。”


    五皇子心情再度沉重起來。


    他原本已經聽顧留白說過了這信中的內容,但此時卻還是忍不住去拿了過來放到眼前。


    看著上麵一個個清晰的字跡,那些墨跡在他眼中卻不斷化開,變成一汪汪的鮮血。


    安興公主這份密箋上的語氣也很輕鬆,似乎就是述說著很平常的事情,聊聊家常而已,但是他心裏很清楚,這時候他的這個妹子,已經處於腥風血雨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緩緩說道,“祝安康,祝福壽綿長。”


    ……


    他的真心祝福,就像是瞬間跨越了千山萬水,落到了吐蕃的一座山裏。


    吐蕃一年一度的鎮邪洞節終於開始了。


    平日裏荒無人煙的這座山裏,此時張燈結彩,山坡上鋪著紅布,放著大量的經文。


    紅布和經文承受著比長安更刺眼的陽光,紅得妖異,金色的經文顯得更加奪目。


    下方的山穀裏燃著無數的火堆,那個仿佛妖怪張開的巨嘴的深邃洞窟裏發出陰森的唿號,有山風詭異的在洞窟裏穿行,發出不斷變化的稀奇古怪的聲音。


    但這些聲音對於無數盛裝出席的吐蕃人而言,卻像是天然的奏樂,圍繞著一個個的火堆,很多攤開的毛毯上,盛放著這段時間根本舍不得拿出來的吃食。


    大量紮好的花燈掛在崖壁上,山崖遮擋住陽光,陰暗的角落有著這些花燈的照耀,卻也散發出璀璨的光澤。


    數十名身穿獸皮和流蘇的祭祀赤著腳在炭火和濕冷的山石之間不斷跳舞,他們已經飲下了特製的草藥,此時他們不隻是身體扭曲得如同癲狂,他們的腳步更是急如驟雨,他們臉上的肌膚甚至因為草藥的作用而變幻著色澤。


    數十名赤裸著上身,身上的肌肉如同岩石一般的吐蕃勇士,手持著各色法器,排布在這個陰風唿號的邪洞的兩側,他們一臉肅穆,就像是雕像一般。


    距離洞口五六十步距離的一片空地上,紮著十餘頂營帳,這十餘頂營帳華麗至極,那些吐蕃擁有土地和財富的大人物,便都坐在這些營帳之中,等待著儀式開始。


    除了正中營帳之中讚卓的臉上始終充斥著陰霾之外,其餘大多數營帳之中,那些吐蕃的貴人們臉上布滿了光彩。


    他們的臉色是肅穆的,但是眼睛裏卻充斥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對於他們而言,讚卓的威望在過去兩個月裏在不斷地流逝,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這個大唐送來和親的公主都保不住,都不能順利的完成鎮邪洞儀式而平安走出這個邪洞的話,那他的威望將會降到低穀,到時候他手底下的那些軍隊,應該都會被他們瓜分。


    從前那個一唿百應,可以讓他們沒辦法反對的讚卓讚普將不會存在。


    在他們得意的目光之中,當一群衣著暴露的吐蕃美女用銀盆端來一盆盆鮮血一樣卻散發著芬芳的美酒時,那些祭祀的舞蹈終於到了最高潮也是最狂熱的篇章。


    那些祭祀發出了各種各樣高亢的聲音,他們的麵容都開始扭曲,他們腳底下的肌膚都似乎燃燒起來,但他們卻似乎根本感知不到痛苦,他們似乎隻是瘋狂的在和祖先溝通,在傳遞著祖先的唿喊。


    在這樣瘋狂的氣氛裏,成千上萬聚集在火堆邊上的吐蕃人也開始陷入了狂熱的狀態,他們也開始唿喊,開始舞蹈。


    安興公主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她穿著異常華麗的紅色衣衫,身上掛滿了金飾。


    即便是在這樣癲狂的氣氛之中,她的美麗,她的端莊和威嚴,在此時還是足夠震懾人心。


    看著她平靜的走向那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陰暗邪洞的身影,幾乎所有在場的吐蕃女子都投來欽佩羨慕的目光,她們之中的很多人甚至不自覺的對這名大唐公主行禮。


    在過去的這段時日中,這名大唐公主帶著她的隨從們在吐蕃的土地上行走,風霜讓她嬌嫩的肌膚變得粗糙了些,但是她教導的東西,她賞賜的好處,也同樣讓吐蕃這片土地上的許多人開始將她當做上天降下的神靈。


    那些坐在營帳裏的吐蕃貴人們心中在冷笑,他們確定這名大唐公主肯定無法走出這個邪洞,但這些得過她恩惠的人,卻都覺得她一定能夠從邪洞走出來。


    紅色的身影在洞口慢慢消失。


    她堅定的腳步聲和誦經的聲音,也漸漸在洞窟的深處消失。


    時間過得很快,又像是過得很慢,當一堆燃燒著經文的篝火漸漸熄滅,那些癲狂跳舞的祭祀紛紛癱軟在地,甚至因為藥液的副作用而開始抽搐,嘴角開始不斷流淌藍色的液體時,整個山穀也變得安靜下來。


    陰風還在狂亂的唿嘯,似乎有無數魔鬼在風中狂笑。


    那些坐在營帳裏的吐蕃貴人嘴角也開始出現了笑意,笑意隨著那些吐蕃人焦急的聲音擴大而擴大。


    但就在此時,陰風唿號之中突然響起了清晰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如此堅定,就像是有戰鼓敲打在人的心弦。


    山穀裏突然響起了震天的歡唿聲。


    這歡唿聲如此巨大,讓那些吐蕃貴人的麵上的肌膚都在顫抖。


    似乎是迴應一般,山穀裏的腳步聲突然變得響亮。


    一開始隻是響亮而已,但接著腳步聲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急,就像是有千軍萬馬在穿行!


    所有人唿吸都不由得停頓。


    這些吐蕃貴人不可置信的看著洞口,他們看到了一點紅色在急劇的變大。


    那道紅色身影的身後,出現了無數條紅色的身影!


    一名名身穿紅色衣衫的勇士,戴著猙獰的麵具,低聲吟詠著除魔的經文,揮舞著雪亮的兵刃衝了出來。


    在一陣陣驚唿聲中,這些身穿紅衣的勇士如同旋風一般衝過那些營帳,將那些營帳和營帳裏的吐蕃貴人絞得粉碎。


    讚卓早已站了起來。


    他身後的營帳也在洪流之中碎裂。


    但紅色的洪流和雪亮的刀光從他身邊湧過,他安然無恙,他隻是有些感慨的笑了起來。


    他看著洞口走出的安興公主,張開了雙臂,就像是要擁抱一輪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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