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鹿始終微眯著眼睛,就像是一頭餓極了的獨狼一樣盯著這名中年男子。


    他寒聲道:“你背後的主子是誰?”


    黑衣中年男子覺得這胖子挺有趣,忍不住戲謔的笑道,“都是在這盛世的大唐想辦法往上爬,各使各的辦法,背後的主子什麽的,是你這種小人物需要關心的麽?”


    然而剛說完這句,這黑衣中年男子就覺得不對,他眼睛餘光一下子掃到有一團東西朝著自己丟了過來。


    這東西是軟布兜著的一團,他也不敢方才打掉那杆長槍一樣,伸手去打,隻是身體一晃,朝著一側掠去,就想直接避開這包東西。


    一大蓬的石灰頓時在他身後的殘影之中潑灑開來。


    與此同時,他聽到一聲暴喝,傷勢明顯頗重的安知鹿居然蹦將起來,直接揮刀朝著他斬殺過來。


    “方才他喊那兩個同伴逃跑,那兩個同伴其實是繞了條巷子,丟了這一包石灰粉過來,他是和那兩人預先商量好的?”


    這名黑衣中年男子不由得眉頭微皺。


    但他直覺這人和自己的修為還差著很大一截,所以他也並不緊張,右手一動,一道劍光已然掠起。


    安知鹿隻覺得這人的劍光一閃,就像是一道暗影落了下來,他手中一沉,隻覺得對方的劍身已經搭在了自己陌刀的刀身上。


    當!


    他還未來得及變招,一團火星濺起,一股十分恐怖的力量已經在他的陌刀上炸開。


    他的雙手虎口和掌心瞬間無數細針穿刺般劇痛,但此時他心中湧出一股寒意,卻似絲毫感覺不到這些痛楚。


    一種死亡臨近的氣息,讓他體內的每一絲血肉都好像瞬間變成了活物,狂躁不安的壓榨出儲存在內裏的力量。


    他的陌刀似乎都已經要被震的脫手了,然而在此時,他體內湧出的力量卻瞬間傳至刀身之內。


    一股野獸咆哮般的聲音從他的喉中低沉的響起。


    陌刀繼續向前!


    黑衣中年男子的麵容依舊顯得十分平靜,他的眼瞳之中甚至依舊閃耀著戲謔的神色。


    這並非是輕敵,而是修行境界的差距給他帶來的自信。


    麵對著這柄新力又生的陌刀,在安知鹿的喉間響起野獸般的咆哮時,他隻是很隨意的吐出了一個字,“破!”


    一股極為雄渾的真氣伴隨著他的吐氣發聲,奇異的自他的肺腑之中湧了出來,就像一股流水噴湧在他的劍身上。


    他的劍原本是類似陰沉木的灰色,此時卻隱隱透出深色的黑線。


    他的劍在刹那間瘋狂的震動起來,劍氣瘋狂擴張,就像是變成了一團烏雲。


    當!


    安知鹿眼睜睜的看著這團烏雲壓在自己的陌刀上,然後他看見自己的雙手十指就像是不受控製般張開。


    沉重的陌刀就像是輕巧的燕子一樣,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


    那不是一團烏雲,而是一座山,一道在他的刀身上炸開的驚雷!


    哪怕是在下意識的飛退之中,安知鹿都看到自己的雙手十指在不斷地顫抖,他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經脈因為真氣的衝撞而發出不斷地炸響。


    他直覺這名黑衣中年男子會追擊。


    然而這名黑衣中年男子似乎對殺死他並沒有興趣,而且他也並不趕時間。


    看著安知鹿渾身的藥布上沁出的新的血跡,這名黑衣中年男子負劍在身後,淡淡的看著他笑了笑,道:“你這人有點意思,要不想死,不如跟著我走?”


    安知鹿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迴答,隻是吐出了一口血沫子。


    黑衣中年男子的眉頭微微的皺起,他對安知鹿也隻是有些興趣而已,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冷漠,“我聽說許推背手下有個年輕的將領不錯,應該就是你了。但我好奇的是,你自己難道沒有一點自知之明?不管上頭是誰賞識你,你頂著一張胡人的麵孔,你在這盛世裏,能爬多高?大唐是所有唐人的大唐,但不是你的。”


    安知鹿再次吐出一口血沫,他身上藥布沁出的新鮮血跡已經將他的整個身體都染紅,但他依舊惡狠狠的看著這名黑衣中年男子,道:“要殺就殺,這麽多廢話!”


    黑衣中年男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年輕的胖子在這種時候說這句話,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


    也就在此時,他的背部不自覺的微微弓起,他整個背部的肌膚有些微微刺痛起來。


    他慢慢的轉過身去,看到磚窯的一邊有一堆已經曬幹,堆疊起來的泥磚坯,而此時那堆磚胚後方的陰影裏,有一名身穿華懷仙親兵衣甲的軍士走了出來。


    黑衣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氣,他原本已經變得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苦笑。


    “從郡守府出來去城隍廟之前,你已經換好了這身衣衫,那時候你就想好了對策,想要自個來殺我?”


    他看著這名默不作聲的走來的“軍士”,緩緩的說道,臉上的苦笑不斷放大。


    這漁陽郡一役,和綠眸一戰成名的黑沙瓦一役的確十分相似,天下所有的將領,所有研習兵法的人,甚至長安書院裏的那些學生,沒有一個不反複研究,反複推演,這名黑衣中年男子也不例外。


    任何將領在仔細推敲過黑沙瓦的大戰細節之後,都會反複的在心裏告誡自己,若是換了自己來統領那一支吐蕃大軍,或者在類似這種情形之下,就絕對不能再犯讚卓犯過的錯誤。


    然而這名黑衣中年男子此時卻幡然醒悟,自己還是犯了讚卓犯下的輕敵的錯誤。


    原來在擁有這樣的優勢兵力的情形之下,哪怕再精明的人,都很容易將事情想得簡單,而忽略對手垂死掙紮的可怕。


    在此之前,華懷仙做的每一步應對都似乎在他的計算之中,中規中矩的走向失敗。


    然而誰能想到,其實在郡守府出來的時候,華懷仙就已經和座下親兵悄悄換了衣衫,而且連他們的內應都沒有察覺。


    當他手下那些得力的修行者都緊盯著城隍廟,還十分肯定華懷仙就在城隍廟裏的時候,這人卻已經到了自己的麵前。


    “我是示敵以弱,但你也別把我想得太弱。把我堵在一個地方殺掉,哪有這麽簡單。”華懷仙緩緩的走向這名黑衣中年男子,他和安知鹿一前一後的將這名中年黑衣男子堵在中間,“不過沒有知鹿的話,我倒是的確沒有這麽快能找到你。”


    黑衣中年男子歎了口氣,“按照外界對你的認知,你能夠牢牢坐鎮幽州,靠的是實在和勤勉,但現在看來,那是外界對你所知太少。”


    華懷仙的性格倒是和傳聞之中差不多,他並不喜歡閑聊,隻是一臉陰沉的看著黑衣中年男子手中的長劍,感知著方才那一劍的氣機餘韻,他寒聲說道,“你是白雲觀的弟子?”


    黑衣中年男子緩緩的搖了搖頭,眼眸深處出現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感傷,“隻是白雲觀的一名棄徒。”


    華懷仙卻是點了點頭,嚴肅道:“白雲觀果然不同凡響,隻是一名逐出師門的棄徒,就有如此的修為。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複姓歐陽?”


    黑衣中年男子愣了愣,有些悵然道,“不錯,我是歐陽見遠,想不到你居然聽過我的名字。”


    華懷仙看著這名黑衣中年男子,說道,“在長安各修行地,隻要修行進境超過同門很多,很有可能脫穎而出成為八品的修行者的俊才,名聲都很容易傳出來。更何況你被逐出白雲觀的事情有些特別。”


    聽到華懷仙的前麵幾句話,這黑衣中年男子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但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卻冷笑了起來,“有些特別?”


    華懷仙卻似乎沒有聽出他的嘲諷之意,隻是點頭道,“你不要誤解,我隻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因為喜歡一個師妹而和同門爭風吃醋,把人打傷被逐出師門這件事,內裏肯定有隱情。”


    黑衣中年男子笑了笑,隻是笑容顯得有些慘淡,“有人因為喜歡師妹和同門爭風吃醋被逐出師門,有人因為修行進境比宗主的兒子快出一個大境而被斬斷手腳,有人因為喜歡上某個皇子的女人而陷入牢獄之災,有的人被誣陷和嫂子通奸而逃亡邊關,這種事情在長安有什麽新鮮的?隻要那些真正高位的人不想你成就八品,你都不會知道你會因為何種特別的原因而離開長安,或者直接丟掉修為或是腦袋。”


    “大好男兒,哪怕往事再過不堪,也可以從頭再來。”華懷仙肅然道,“隻要你問心無愧,我不計過往。”


    黑衣中年男子又笑了起來。


    他緩緩躬身,對著華懷仙認真行了一禮。


    直到這時,安知鹿才弄明白華懷仙為什麽會在這種不適合浪費時間的時候說這麽多話。


    “我不會因為我選擇的道路而後悔。”這名叫做歐陽見遠的白雲觀棄徒抬起身子的時候,臉上便多了許多堅毅的線條,他深深的看著華懷仙,說道:“哪怕你願意做我的靠山,你這座靠山也依舊太小,我要的是那些能夠讓長安的貴人們付出代價的靠山,說實話我一直很想墮落觀來找我,我倒是很想成為墮落觀的修士,然而可能我的資質還入不了墮落觀的法眼,所以這些年我隻有依舊用白雲觀的法門修行。但隻是因為白雲觀的法門的確精妙,在外麵也找不到比白雲觀更適合我的法門,並不意味著我對重迴白雲觀或是迴歸你們所謂的正途有所幻想。”


    華懷仙也迴了一禮,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拔劍。


    安知鹿眯起眼睛,瞬間後退數步。


    他不知這名白雲觀的棄徒會如何應對,但顯然在這種局麵之下,他便是最佳的那個突破口。


    然而黑衣中年男子隻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笑容裏麵包含著輕蔑。


    安知鹿深吸了一口氣,他反應了過來。


    這歐陽見遠很驕傲。


    驕傲得被逐出白雲觀之後,便不想再用乞憐的方式返迴長安。


    哪怕華懷仙遠比他想象的要聰明,但他此時依舊驕傲。


    他今日的計劃依舊未變。


    他來這裏,就是要殺華懷仙,那現在華懷仙在他麵前,他對別人又哪裏來的興趣?


    ……


    歐陽見遠飛了起來。


    他手中的劍也奇異的離開掌指,飛了起來,和他的右手五指始終保持著數尺的距離。


    他手中流淌出的真氣變成了一道道烏雲,溫柔的落在他身前飄飛的這柄長劍上。


    他身周的空氣不安分的動蕩著,突然顯得暴戾起來,發出裂帛的響聲。


    意在劍之先。


    劍抒胸中意。


    白雲觀的劍意多為縹緲和飄逸,但此時歐陽見遠的劍意卻是無比的暴戾。


    他就像是要將這麽多年的積怨,對於長安的不滿,在這一劍之中盡數發泄出來。


    華懷仙麵如玄鐵。


    他寸步不讓。


    麵對這樣的一劍,他隻是吐氣揚聲,一劍迎了上去。


    勸不聽就殺。


    他一點都不糾結。


    此人不死,必成大患。


    幽州華氏的真氣法門自帶望氣之法,他直覺自己在真氣的比拚上麵可以壓過這歐陽見遠一頭。


    轟!


    兩柄長劍斬擊,卻是沒有發出金鐵相交聲,隻是一聲巨大的轟鳴,勁氣四溢。


    華懷仙身體微微下挫,他一劍蕩開歐陽見遠的長劍,心中一喜,才剛剛覺得自己決策不錯,但就在此時,一股怪異的力量卻是已經順著他的劍身炸開。


    啪!


    雖說沒有像安知鹿一樣被直接震得兵器脫手,但是他的五指也是一陣發麻。


    “白雲觀的法門果然強大。”


    華懷仙唿吸一頓,腦子裏剛剛浮現出這個念頭,卻見對方的長劍劍身上烏光繚繞,整柄長劍變戲法一樣一化為二,明明是一柄長劍,在歐陽見遠的手中卻變成了兩柄。


    咻!


    這兩柄劍驟然加速,竟發出箭矢破空般的聲音。


    華懷仙看得也清清楚楚,感知得也清清楚楚,這兩柄岔開著的劍裏頭,分明下麵那柄劍是真的,但他再次揮劍斬擊之時,他突然覺得不對,再往上挑劍的刹那,那上麵的劍一閃而過,嗤啦一聲裂響,哪怕他穿著他座下親兵的軟甲,持劍的手臂上依舊被劃出了一個猙獰的血口,血肉翻轉,傷可見骨。


    “這是什麽秘劍?”


    華懷仙臉色劇變,他往後閃出的刹那,看見安知鹿反而衝了上來,下意識的就叫出聲來,“此人劍法詭奇,你不要過來。”


    他其實這時候隻覺得無法匹敵,已經有了逃的心思。


    他在幽州做事雖然認真,但一點都不古板,打不過就逃,哪怕耗費一身真氣在遠離城隍廟的那些街巷之中亂竄,好歹也能拖延不少時間。


    但安知鹿哪怕聽到他的叫聲,卻明顯不想聽他的話,衝上來之前,已經將那名被兜網兜住的屍身提了起來。


    “這人是修了許推背的法門,氣力這麽大?”


    歐陽見遠一眼掃過,隻見這安知鹿提著那具屍身好像絲毫不費力的樣子,要知道不隻是那具屍身,那兩張滿是鐵刺得兜網分量都不輕。


    他腦海之中剛剛浮現出安知鹿是得了許推背真傳的念頭,突然又覺得不對,這人明明受傷很重,哪怕是許推背修的那種法門,也不可能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如此生龍活虎。


    “這人其實剛剛退去的時候,那種無力再戰的樣子也還是裝出來的?”


    原本對殺這安知鹿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心念電閃之下,他看著衝過來的安知鹿卻莫名覺得兇險,雙足一點之下,他反倒是倒飛出去,準備先將安知鹿殺了。


    “殺!”


    安知鹿見他倒飛而起的刹那,就一聲野獸咆哮般的嘶吼,他伸手直接將那具屍身朝著歐陽見遠砸了過去。


    歐陽見遠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一般,他左手往後一點,一股真氣點在這具屍身上,反而借力一下子旋轉起來,一劍斬向安知鹿的頭顱。


    他這一劍斬出時依舊用了方才的秘劍,手中的劍一下子就變成了兩柄,這次兩柄劍分開兩邊,一左一右。


    “操蛋!!”


    華懷仙麵色劇變,他覺得這一下,許推背的這個得意弟子就完了。


    歐陽見遠的這門秘劍完全就像是戲班子裏那變戲法的人一樣,你覺得他的東西在左邊,他的東西偏偏在右邊,你覺得肯定在右邊了,結果真的就又在左邊。


    自個有望氣法門都看不穿的劍法,這安知鹿怎麽可能看得穿?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當的一聲爆響,一團火星四濺,那安知鹿手裏頭居然握著一柄劍,斬中了歐陽見遠的真劍!


    這柄劍還是剛剛兜網裏那具屍身腰間的佩劍。


    砸出屍身,抽出佩劍,還準確的擋住了這一招秘劍。


    這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還是許推背教的徒弟真就這麽厲害?


    歐陽見遠的臉色變了。


    他雖然也驚訝於對方能擋住自己的這一劍,但此時他最震驚的還是對方的劍沒有脫手!


    之前對方雙手握著陌刀都被震脫手了,自己這一劍依舊用了白雲觀的真氣秘法,但他竟然吃住了那種返流勁。


    難道是佩劍有古怪?


    他目光掃向安知鹿手中的長劍,卻發現對方的長劍雖說布滿符紋,但也並非是任何名劍,也不可能本身能夠卸掉他的這種真氣勁道。


    “殺!”


    這時候安知鹿卻已經再次嘶吼,他筆直的一劍刺向歐陽見遠的胸口,也完全不顧自己身前空門大開,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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