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年當天下班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按理說,夏年並不需要忙到這麽晚的。


    她隻是在處理完一部分感染病人的藥物供應和義體調試之後,又幫老唐恩做了不少額外的雜活,順帶拍了幾句馬屁。


    這讓老唐恩心情大好(雖然他還是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他總是不高興),不僅大發慈悲允許夏年今晚在診所過夜,還給了夏年一個上午的時間,讓她去先找個短租房住下來。


    這讓一直在吐槽老唐恩是個黑心老板周扒皮的係統總算是消停了一會兒,同樣也讓夏年發現,老唐恩對職業素養和職業道德相關的馬屁格外受用。


    ……一想起租房的事情,夏年就格外感謝那位伊芙警官。


    幸虧她關照,把那兩千塊錢獎金提前打到自己的個人賬戶上了。


    不然,按照第六區政府部門慢到堪比龜爬的效率,這兩千塊錢沒準剛好能給夏年走一套火葬場標準套餐,骨灰盒上邊寫著:“這裏埋著一個被活活拖死的倒黴鬼”。


    於是當天晚上,夏年就在診所裏過了一夜。診所裏的床位很多,還有不少手術用的躺椅和候診用的沙發,雖然顯得有些陳舊,至少幹淨整潔。


    她由此認識了值夜班的、同樣在唐恩義體診所工作的安德烈。


    安德烈是個說話聲音像是蚊子在嗡嗡的小個子年輕男性,在他意識到感染科裏麵居然大半夜有個人睡在沙發上時,他還以為是哪個病人失控了,嚇得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試圖報警。


    好在夏年及時製止了他,才避免了一場烏龍事件。


    安德烈是個過於靦腆和害羞的男孩,看起來也才二十出頭、剛畢業的樣子,頭發亂糟糟的,兩隻眼睛都不是原裝貨,一隻手掌也完全被替換成了義體,而且是精密的結構全都外露、沒有仿生皮或者矽膠包裹的機械義體,一看就是不是公司出品,而是個人改裝過的定製款。


    他說話的時候從不正眼看人,好幾次夏年都沒能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麽。


    在聽了夏年的自我介紹之後,安德烈瞪大了那對義眼。


    “你就是從第二區來的那個醫生呀。”他說道。他的聲音依然很小,但夏年卻沒有聽出什麽歧視、厭惡、不忿之類的情緒,“那太好了,我們醫院就有兩個義體醫生了,還……還都是感染科!”


    “你不是嗎?”夏年好奇問道。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機械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目光遊離:“我……我還不是呢,我去年才畢業,隻是個實習的。義體醫生的證太難考了。”


    ……難考嗎?夏年沒什麽概念。


    安德烈解釋道:“有很多高級的義體……我沒見過,實踐考試過不了。”


    夏年說道:“多找點資料,一般都會有。”


    安德烈搖了搖頭:“……太貴了。”


    夏年依然不解:“第六區沒有公共圖書館嗎?而且我記得,《常見義體的結構詳解》那本書是公開版權的——就是鬱賢、圖子楠主編那版。”


    這下輪到安德烈不解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夏年,又快速移開了。


    夏年從那個眼神中看出了“火星救援、刻不容緩”幾個大字。


    安德烈小聲道:“那本書的版權早就被賣給柏塔旗下的榮海公司了,閱讀權限售價都好幾千了。第六區的公共圖書館……沒有那些書。”


    在臨星城,書籍是一種相當昂貴的資源。


    市麵上已經基本買不到可以隨意閱讀的書籍了,市民想要閱讀書籍,首先需要到版權方處購買閱讀權限,才能在通過身份驗證後,於各類閱讀器和電子設備上順利閱讀文字或者音頻——不然,他們看見的就隻能是一堆馬賽克。


    這直接導致,在臨星城,借書都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更別提盜版了。


    ——你想要獲得知識,你就必須為知識買單。


    沒錢?沒錢還想知識改變命運?知識的小船可不渡窮人抵達真理彼岸。


    夏年沒說話,半晌後她在腦子裏罵了一句:【柏塔這幫不要臉的畜生!】


    係統被嚇了一跳,它還真是第一次聽夏年生氣罵人:【怎麽了,突然這麽生氣?】


    夏年說道:【那本書是我帶著兔子……嘖。算了。】


    係統十分不滿夏年賣關子的行為:【兔子是誰?說話別說一半呀!】


    夏年長長歎了口氣。


    那本公開版權的《常見義體的結構詳解》,是潮汐瞭望的團隊編寫的,甚至在這本書的主編位置上寫著的“鬱賢”,就是夏年曾經的馬甲的名字,也就是潮汐瞭望的創始人。


    隻是時過境遷,當年的潮汐瞭望早就人走茶涼了,現在想來,或許她的那些學生們在解散之前也是做過一些努力和掙紮的,就連《常見義體》的版權都賣了,這已經算得上是斷尾求生……但,終究還是逃不過那些大公司的傾軋。


    “不過沒關係。”安德烈說道,“我的債務……已經不像之前那麽難看了。唐恩醫生也會幫忙指導一些,明年或者後年,我應該就能……嗯,應該……”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些希望和焦慮夾雜的表情,聲音也越來越小。


    “債務?”夏年問道。


    安德烈嚇了一跳,連忙說道:“沒、沒什麽……”他停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指了指自己的機械義手,“……這個,花了很多錢。我當時是為了通過……外科手術考核。我手太笨了……”


    “……相信自己。”夏年隻能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有不懂的就問問唐恩醫生,或者,你不介意的話,問我也行。”


    安德烈特別高興,雖然他表達高興的方式十分含蓄——他飛快地眨動眼睛,腳尖在地麵上輕快地踮著,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夏年的眼睛。


    夏年並不介意,她也挺高興的,這小夥子是她來第六區之後,第一個不會因為她叔叔的前科而對她“另眼相待”的人了。


    兩人的關係在共同話題中迅速拉近。在聽說了夏年要在這附近租房之後,作為土生土長的第六區人,安德烈立刻給出了靠譜的意見:“從診所門口左拐第二個路口右拐,走五十米,有個叫半月巷的小巷子,裏頭有幾個小屋子待租。那裏是暴雨幫的地盤,很安全。”


    夏年:……


    她倒是第一次聽說,在某個街頭幫派庇護下的巷子,居然會“很安全”。


    安德烈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又移開了目光,有些結巴道:“……暴、暴雨幫不太騷擾平民。嗯……定期交錢,就可以,交得也不多。其他地方……更不行。”


    夏年:……


    你們第六區的人,真的被欺負得好慘。


    難不成定期被罰款在你們看來都已經是講規矩懂禮貌的表現了!?


    ……有禮貌,但不多。


    又聊了一會兒,夏年才知道,安德烈以前就是住在半月巷的。


    但他在診所上的是夜班,白天得睡覺,而半月巷白天卻總是吵吵鬧鬧的,隔音又差,所以他隻能搬走,去了租金更高的地區租房子。


    ——白天吵總比夜裏吵要好,這恰恰說明巷子比較安全。


    “半月巷那幾個屋子月租都在一千五左右。”安德烈認真地說道,“價格合理,而且離診所……很近。”


    離工作地點近!天大的優勢了!


    畢竟,打工人都知道,通勤時長直接影響到生活的幸福指數。


    在和安德烈聊完之後,夏年掏出了她的手機,瀏覽了一會兒今日要聞。


    這手機相當破舊,還是六年前的老款,上麵全都是劃紋,好處是足夠便宜。至於夏年原本在第二區使用的那台高檔手機,早就被她賣了。


    ……想要愉快玩手機的前提得是人活著,馬斯洛需求金字塔在任何時代都是通用的。


    她登入了第六區居民聚集的論壇,隨便翻了幾個帖子。


    《(熱貼)龍牙幫的那批臭傻逼什麽時候能有人治治他們》


    《求助,房子被公司強拆了還不給賠償,這種情況可以去房產局投訴嗎》


    《問問壇友們有沒有在莫愁錢路app上貸過款啊,利率好低有點怕是坑》


    《(熱貼)(精華)感染前期症狀大盤點——預防是拒絕感染的最佳良藥》


    《白菜價出一個海森威暴風眼十三型,柏塔的貨,無感染無暗病99新不包郵,不包拆卸費、安裝費、兼容性檢查費、免疫抑製劑,信譽來騙子死全家》


    《(精華)拒絕開盒:論壇防開盒最新攻略,如何從網絡黑客手裏保護好你的坐標》


    ……


    夏年翻了一會兒,忽然翻到了一個和自己有關的帖子。


    《第七街區今天出了個感染失控者被當街製服!見義勇為者竟然是……》


    她的手指頓了一下。


    ……隨後帶著好奇心點了進去。


    點進去一看,裏頭居然還配了一段她用電磁脈衝製服了失控體的十秒鍾視頻,但拍攝角度很成問題,鏡頭奇晃無比,看得人頭暈。


    下麵的迴帖更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我焯,好帥!”


    “怎麽做到的,那個失控體怎麽就倒了?”


    “看效果可能是個emp,但這東西不是違法的嗎!”


    “但是好牛逼啊,這身法,我看那些健身房裏麵的教練都不一定有這麽敏捷。”


    “不是,樓上吹的這幫人是不看主樓的嗎?這個女的是從第二區下來的那個義體醫生!指路原帖《(熱貼)大瓜來了!第二區感染義體洗白事件全貌》!”


    “但是當街製服一個失控體就是很牛逼啊,管她是誰呢,在第六區你們見過解決這麽快的感染失控事件嗎?”


    “我是專業的武館教練,我能證明視頻裏那個醫生的動作絕對不可能是沒練過的人。”


    “我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全都是演的?沒準就是她故意整了個感染的人來幫她造勢呢。”


    “樓上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啊!沒準這個感染的倒黴鬼就是她害的呢!”


    “什麽鬼,樓上的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前麵幾樓別扯淡了,那個失控的倒黴鬼就是我們公司的,每天都在送貨,壓根不認識什麽第二區的義體醫生。”


    “樓主再度激情爆料:這失控體被製服之後沒多久,老唐恩醫生就來了,還把當事人一起接走了!據可靠消息,當事人很可能已經入職了唐恩義體診所!”


    “我靠,老唐恩這是要砸自己招牌啊!這下誰還敢去唐恩義體診所啊!”


    “我就敢去,怎麽著?這世界上去黑診所的多了去了,老唐恩至少還是個正規的診所,價格還合理,還是唯一的感染科,你倒是在第六區找個平替給我?”


    “這就是壟斷的危害,兄弟們給我一起衝了唐恩義體診所!”


    “笑死,你擱這罵人家在第六區搞慈善的菩薩醫生壟斷,你怎麽不去罵柏塔搞義體壟斷?是因為不敢嗎?”


    “樓裏有人急了,是誰我不說。”


    “都別吵了,都聽我說!夏老師絕對是個賊牛逼的義體醫生,這一點毫無疑問,我覺得哪怕是在全臨星城的感染科義體醫生裏麵,她也絕對名列前茅——而且賣感染義體的根本不是人家夏老師,你們別瞎講行不行!法院都沒來抓她,你們這幫看熱鬧的倒是急著給人定罪是吧!”


    “難繃,樓上水軍?”


    “第二區婆羅門表子的舔狗能不能去死啊,孝死我了,你以為給她舔舒服了你就能得到幾塊錢賞賜嗎?吃屎去吧!(該用戶已被禁言)”


    ……


    夏年越看越困,打了個哈欠,關閉了屏幕,很快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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