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陰沉的盯著夏之白,仿佛要將夏之白給活吞了。


    他在來的時候,就已預想到夏之白會開口,隻是沒想到,夏之白開口會這麽快。


    而且還指向自己用人缺失。


    這一點。


    朱元璋是不認的。


    他的用人,古今最為開放。


    朱元璋負手而立,冷冷的望著夏之白,道:“你是說咱不會用人?”


    夏之白搖頭,道:“陛下用人之大膽,古今罕見,不拘一格,尤其善用五湖四海之人。”


    “而且陛下過去嚐試過很多求賢之法。”


    “有嚐試過以聰明正直、賢良方正、孝悌力田等名目征召知名士人,也有以儒士、孝廉、秀才、人才、耆民等名目征召普通士人,更有用太學搜羅各地學子。“


    “門路之開放,範圍之廣,古今第一。”


    “陛下不僅求賢,還敢放手任用、並敢於破格提拔,也的確為大明開創了新氣象。”


    “在陛下求賢若渴之下,一時山林岩穴之士,由布衣而等大僚者接跡矣。”


    “這都是臣敬仰陛下的存在。”


    “隻是不夠。”


    “因為陛下之用人,終沒逃過一點。”


    “士!!!”


    “而且陛下取士之範圍,隨著時間推移,已是越來越窄。”


    “草民在開封時,曾跟周王有過幾麵之緣,周王對陛下崇敬之極,也曾對草民說過,陛下想要的人才,是想效法漢唐,用出將入相的標準來培養的。”


    “在至正二十七年,陛下頒布取士。”


    “詔書上便寫著。”


    “蓋聞上世帝王創業之際,用武以安天下;守成之時,講武以威天下。”


    “至於經綸撫治,則在文臣,二者不可偏用也。”


    “古者人生八歲,學禮、樂、射、禦、書、數之文;十五,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


    “是以《周官》選舉之製曰“六德、六行、六藝”,文武兼用,賢能並舉,此三代治化所以盛隆也。”


    “茲欲上稽古製,設文、武二科,以廣求天下之賢。”


    “隻是從大明立國之後,陛下效仿曆朝曆代,開始開科取士,然而陛下推翻了元朝,也看似推翻了元朝的一切,卻唯獨有一樣沒有推翻掉,便是科舉製度,大明依舊要考試,而且考試製度沿襲的元朝的,因而大明科舉試‘五經’和‘四書’義。”


    “這確乎試圖‘上稽古製’,而且陛下對‘經術’跟‘經史’的重視,遠勝於其他朝代。”


    “隻是偏漏了兩部。”


    “經史子集。”


    “陛下漏掉了後麵的‘子’‘集’!”


    “而這就是草民最為擔心,也最為惶恐的地方。”


    “草民不才。”


    “獨以為經史子集中‘子篇’最為重要。”


    “尤其是其中的農家、醫家、天文算法、術數等,因為這裏麵編織著天下的道理,也蘊藏著天下長久發展的鎖鑰。”


    “草民拿出的土豆、高產的稻種,其實便是依循的其中道理。”


    “士人皆讀聖賢、經史,而這部分恰恰是地方的農夫、醫生、工匠不會讀的。”


    “但正是這些或大字不識的農夫、醫生、工匠,卻在天下的興衰更迭中,不斷的進行技術的突破創新,讓稻穀的產量不斷提高,讓鐵銅等產量不斷提升,讓越來越人免於傷病。”


    “草民以為。”


    “這些底層的百姓,才代表著當下最先進的生產力,跟最先進的發展觀。”


    “也是真正代表著‘子’的。”


    “他們或許不適合為官,也不適合治理天下。”


    “但他們卻值得在朝堂擁有一席之地,這便是草民所說,大明缺少這樣的大學士!”


    “工農大學士!”


    “陛下有雄心不拘一格降人才。”


    “自當打破天下舊有的瓶瓶罐罐,將人才的範疇,徹底脫離四書五經,脫離經術經史。”


    “當在天下取才!”


    “更當喚起千萬工農心!”


    夏之白恭敬一禮,緩緩退迴到自己位置。


    隻是全場都已鴉雀無聲。


    緊挨著夏之白的花綸、練子寧更是如被踩腳一般,連忙朝四周挪了挪步子,不敢靠夏之白太近,唯恐被夏之白的狂言殃及。


    他們知道夏之白狂。


    但卻是沒有想到,夏之白竟狂到沒邊。


    當著陛下的麵,竟敢指責陛下,更直接駁斥陛下的用人之道。


    而且他們是什麽人?


    是士人啊。


    這豈不是在自己反對自己?


    這是在倒反天罡。


    不過這種場合不是他們能開口的,他們更不敢開口,隻擔心會被牽連。


    一時間,整個進士方隊,都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一步,跟夏之白進一步拉開了距離。


    夏之白獨自一人,麵對著四方目光。


    他巋然不懼。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大明得了天下之後,本就意欲推翻元朝人的一切,但獨獨沒有推翻科舉製度,而元人野蠻,隻知道‘四書’、‘五經’,根本不知書、數的重要,大明若是繼續依循著元朝的老路,最終隻會越走越窄。


    以至於積重難返。


    元朝人不知其重要,朱元璋及朝中大多數臣子,也早就習慣了研究‘經術’‘經史’,但他不能放任不管。


    因為這關乎著這片土地的未來。


    隻不過夏之白知道,想改變天下的既有觀念很難。


    自古以來,興禮樂,定製度,光輔國家,成至治之美,皆本於儒。


    儒者知古今,識道理,非區區文法吏可比也。


    這個觀點早就深入人心。


    隻是如今的儒士,跟過去通曉儒家六藝的儒士,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現在的儒士擔不起這樣的重擔。


    他們的曆史使命,本該就在宋朝時,被逐漸增強的工農慢慢替代。


    隻是曆史進程被打斷了。


    而作為漢家天下的繼承者,大明理所當然該接續上。


    湯和掃了眼夏之白,又微不可察的看了眼朱元璋,眼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


    他了解朱元璋。


    也知道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夏之白說的這些話,其實很合朱元璋的心思。


    朱元璋本就不喜士紳地主出身的儒生文官,不然又豈會用嚴刑酷罰來處置士大夫?又豈會在取賢的方式上來迴折騰,如今夏之白的話,隻怕為陛下開啟了一個新思路,隻是這個思路太廣也太野了。


    他也難以揣測陛下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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