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上三竿。


    顧溫從睡夢中醒來,喚來侍女洗漱,隨後讓人叫來了自己的‘得力幹將’。


    身材瘦小,青色錦衣,留著一撮小胡子,樣貌賊眉鼠眼,舉止總是透露著一絲絲精明。


    他名叫江福貴,是顧溫早期初步進入龍橋夜市遇到的一個小掌櫃,為人市儈機靈,非常標準而刻板的商人,能力卻是足夠的。


    顧溫坐在桌上就餐,早餐也不過龍橋最出名的醉仙樓珍珠紅棗粥與香玉閣的白麵糕點,這一頓下來三十兩銀子打底,相當於普通人兩年的口糧。


    香味讓剛剛進門的江福貴直咽口水,顧溫招了招手說道:“早食沒吃的話就坐下來一起吃。”


    江福貴麵皮厚,笑嗬嗬坐下拿起一個白麵饅頭說道:“就是吃過了,也不能錯過溫爺這一餐。哎呦,這白麵饅頭真滴甜,大災年能吃到更是難得了。”


    顧溫笑道:“我平日也沒虧待你,不至於幾個饅頭都沒吃過吧?”


    “爺,您花錢大氣瀟灑,咱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家裏幾十口人。”江福貴塞得滿嘴都是,說話間不斷有食物碎屑落到桌上。


    “何況這兩年兵荒馬亂的,得多存錢。指不定哪天汴京徹底不行了,我們逃到南方去。”


    兵荒馬亂,幾乎已經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代稱。


    大乾關外蠻夷環伺,關內匪患叛軍無窮。


    每次朝廷都會以重整邊軍的名義橫征暴斂,其苛捐雜稅重到連許多地主大戶都受不住,最終落草為寇不再少數。


    地主都活不下去,聽起來很離譜,但確確實實發生在大乾,發生在顧溫眼前。這也是為什麽他要堅定站在官僚階級裏邊,哪怕隻是沒品級的王府客卿。


    天下哪有什麽士農工商,隻有士與民,極端一點隻有京城的爺與外地的奴。


    就顧溫知道的乾京郡附近一匪患遊蕩,時而劫殺大戶商賈,時而搶奪朝廷輜重,甚至於入城搶劫府庫。


    如此匪患於乾京地域橫行多年,比當今皇帝在位時間還長。


    朝廷也不是沒想過剿匪,但這些匪徒遇官兵多則逃散,少則圍攻吞食,嚇得禁軍隻提剿匪之事,不行剿匪之實。


    其實大家都知道大乾要完蛋了,連江福貴這種小掌櫃都打算南逃人心可見一斑。顧溫早兩年前就在南方買有一些地產,南渡脫身一直是他近些年來的主要目標。


    不過如果有超凡力量存在,那麽一切就不好說了。


    “南方不是想去就去的,況且我吃一天九殿下的飯,自然要報一輩子的恩。”顧溫搖頭,風輕雲淡間躲過了顯而易見的禍端。


    他這個位置到處都刀子,指不定府中某個下人是王府的眼線。


    表麵上的忠誠必須絕對。


    飯後,顧溫用絲巾摸了摸嘴,道:“福貴,最近城中奇聞異事居多,你親自去調查一下,盡量低調一點別惹事。”


    顧溫一再強調,既然確定這個世界上存在超凡力量,並且自己正處於某種變化當中,他不希望手底下有人摸到什麽髒東西帶迴來。


    江福貴很是疑惑,但作為手下知道如顧溫無法拒絕趙豐一樣。


    “小的這就去辦。”


    午時。


    顧溫躺著搖椅上,府中仆人低頭幹活,外邊時不時傳來的拍門哭喊聲,讓下人們更加埋頭苦幹,動作細致入微。


    幸福是對比出來的。


    不用出門查看大抵都知道門外拍門聲是為何,無外乎賣兒賣女求活路。既是為了大人換口飯吃,也是為了讓孩子活下去。


    早幾年顧溫還收,但現在他府上已經百來號人,按照法律規定他無官職在身,最多養奴五十,且顧溫一個人能庇護多少人?


    他隻是一個家奴。


    江福貴從後門進入府中,來到顧溫身旁低聲說道:“爺,最近傳出去的奇聞異事都被大戶家奴圍住了,是半點都打聽不到,也看不到。”


    “大戶家奴?”


    “對啊,他們...他們竟然在京城當街持械,爺他們不會反了吧?”


    江福貴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驚疑不定,連他都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大乾禁止私藏兵器,先帝時期汴京地區有過一場叛亂,亂民差點攻入京城。於是朝廷下令“諸私有禁兵器者,徒一年半”。


    這年頭私藏兵器很常見,當街卻很少見,特別是一大群人當街持械。


    不愧是我聖君臨朝的大乾。


    “鳳凰路和龍橋呢?”


    顧溫問道。


    鳳凰路修有馳道,即專門用於行車的軌道,以提高貨物運輸的效率。它串聯著各大集市,甚至於皇宮的吃穿用度都是從這條路進去的。


    而最近聽說哪裏長了一顆樹,難不成還能把路也圍住?


    龍橋是連接東西城區的重要樞紐,也不可能圍住。


    “鳳凰路那顆樹被禁軍圍了,現在貨運行人都的走小道,甚至是繞著汴京城半圈從其他門進。龍橋我去看了,小的愚笨看不出任何神奇之處。”


    看來趙豐不是唯一一家。


    這很正常,他一個皇子都能尋到仙人,那麽其他世家大族以及宮裏不可能尋不到。可為何偏偏是最近才冒出來?


    顧溫腦海裏浮現一個詞匯,靈氣複蘇。


    “不用再打聽了。”


    與其亂撞,不如看看趙豐口中的那位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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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後。


    顧溫又接到命令,王府要在穀雨日迎接仙人。為了符合天家氣派,需要備齊六禮。


    即為迎,獻,茶,食,居,送。


    而他作為王府最大的管事,又管著龍橋夜市,除了頭禮的迎客與送客以外,其餘都落到了他頭上。顧溫叫來了手下江福貴,吩咐幾句後,又啟程去往龍橋夜市一家家拜訪酒樓,根據關係遠近與紅包的厚度將“招標”給了月花樓。


    數百兩銀子都落到了顧溫口袋裏,采購招標自古以來都是一個肥差。顧溫知道是前幾日的表忠心作用,不然趙豐也不會把這差事給自己做。


    胡蘿卜大棒,總得有胡蘿卜。


    顧溫正被月花樓掌櫃招待,剛剛談完生意,可謂是賓主盡歡,忽然月花樓掌櫃低聲問道:


    “溫侯,聽說這次九殿下設宴,是招待仙人。”


    仙人二字壓得極低,但坐在一旁的顧溫聽得很清楚,夾菜的動作一滯。


    “誰告訴你的?”


    “這幾天九殿下王府的人,在各大酒樓青樓都有吹噓,說九殿下要接待仙人,甚至還說九殿下有天命。”


    借機造勢。


    顧溫恍然,他還以為是府中那些酒囊飯袋又壞事,但聽到最後一句就知道是趙豐本人授意的。


    如今太子之位空懸,誰都有可能當太子。而趙豐是其中最有野心的一個,怎麽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


    “九殿下自然是有天命在身,至於是不是仙人就不是我一個商賈的事情了。”


    顧溫打哈哈道,多說錯錯,少說少錯。他可沒有接到散布消息的任務,但從中也能嗅到越發躁動的暗潮。


    商賈地位比普通人高一點,但卻從來不是社會的核心,當他們知道一些事情,說明很多東西都開始擺到台麵上,主家開始用得到他們。


    顧溫喝得微熏,又輾轉京城最大的戲班子,路邊牙市道路兩邊密密麻麻跪著人,他們背後插著草,麵前地上擺著價格。


    賣身為奴。


    連年的災荒養肥了專門販賣人口的牙市,讓這個本應該躲在陰暗處的奴隸市場走到台前。


    大乾明令禁止養蓄私奴,仆役下人在法律上類似於宋朝的雇傭製,準確來說是長工。法律還規定了不得私自懲罰奴婢、不得私自殺害奴婢,最嚴重的可判流放三千裏。


    可如今皇宮內的宮女都是花錢買的,並且多少逾期的女子還沒被放出來,每年都有出逃被處死的。


    所謂上行下效,上麵不當人,下麵自然不把人當人。


    幾個穿著宮服的太監拉著一群男男女女走過,顧溫的馬車停在一旁讓路,冷眼看著這一切。


    閹了一條肉的人,倒是能耀武揚威,踏踏實實種地的隻能賣身為奴。


    “爺,您要丫鬟嗎?”


    一個拉著女兒走來,女子年芳十四,樣貌普通,臉上有道疤,身段普通,俗稱丫鬟命。


    顧溫搖頭,他家裏的仆人已經夠多了。


    老婦人焦急說道:“隻要一兩銀子,小女好生養吃麥穗也能養活。”


    普通丫鬟的市場價在八兩銀子左右,好看點的要十五兩,長得很俊俏的能賣上百兩。


    借用前世北宋的一段話,京都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如捧壁擎珠。甫長成,則隨其姿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拾娛侍。


    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劇雜人、琴童、棋童、廚子等級,截乎不紊。就中廚娘,最為下色,然非極富貴家不可用。


    汴京不用事農耕,有著太多達官顯貴,男丁的武力無法體現作用,反而是生女兒有太多的用處。


    “這麽便宜,老人家何不隨便找個富貴人家?”


    顧溫隨口一問,卻像是戳到痛處,老婦人抹眼淚哭訴道:


    “俺倒是找了,可他們都嫌小女長得不好看,現在賣身當丫鬟的都要長得標致。爺您就行行好,收留小女吧。”


    顧溫沉默了,他沒想到世道變化如此之快。


    連作奴婢都有了樣貌要求,這天下被逼賣身為奴的人太多,可不是什麽好事。要是哪天亂民再次攻入汴京城,那麽今天這些跪在這裏的百姓就會變成食人惡鬼。


    再者地裏的糧食不是自己長出來的,這些人去當世家豪族的奴婢大概率就成了隱戶,士大夫可不會老老實實交稅。


    但這又與他何幹?他隻是一個商賈。


    “走吧。”


    顧溫撒下幾個碎銀,拉上馬車的簾子,周圍再次陷入行駛的晃動,後方仍然能傳來一個異常紮耳的稱唿。


    “青天大老爺!”


    我幫他們,他們卻想害我。


    他很討厭名聲,這對於自己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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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雨日。


    春神離去,雨生百穀,細雨綿綿。


    王府張燈結彩,儀仗從龍橋一路貫穿三條街道,沿路有持械甲士維持秩序,無數百姓翹首議論是不是皇帝要出巡。世家大族的士大夫們已經坐在龍橋夜市二樓屏風後,默默注視著空無一人的道路。


    九皇子府前,家眷齊聚,趙豐身穿蟒袍束冠而立,端的是天家儀態貴不可言,手持綁著紅繩掃把,此為迎客擁彗。


    府中有門第者位居第二列,與九皇子共迎仙人。


    顧溫站不到其中,今日連龍橋也去不了,因為全部都被世家包場了。每一家店背後都有大家族背景,不然也不可能在汴京最富裕奢華的地段開店。


    他隻能與一群商賈站在龍橋對麵的街道,遠遠看著巨大的拱橋,伸長了脖子。


    忽然密密的雲層破開一口,金燦燦的光柱至九天落下,一道雪白的身影乘風緩緩落下,最終飄然站在龍橋之上。


    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倩影窈窕,看著應有一米七快八高,頭戴鬥笠白紗看不到麵容,身穿一件素白的寬大道袍,完全遮掩住身段,讓人看不清胖瘦。


    手裏牽著一頭驢,毛驢搖頭躁動,沒有一點仙人坐騎的仙氣。


    整個龍橋夜市乃至汴京都沉默了,坐在皇宮城牆上的皇帝皇後以及眾多嬪妃,居於高樓玉閣中的士大夫,維持秩序的衙役,跪在路邊的百姓......


    隨即是近乎沸騰的歡唿,無數百姓跪拜,王公貴族顫抖。


    白衣神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轉身麵對顧溫所在的方向,霎那間周圍所有人跪下,不敢冒犯仙威。


    隻有顧溫一人還站著,他仰望對方,那道白色的倩影像是灰白世界唯一的色彩,滿是枯蓮的白蓮,深深烙印入腦海。


    成仙,多是一件美事。


    被身邊同行的商賈狠狠地拽了幾下衣袖,顧溫才迴過神來跪下,他自然不是敬畏仙人,而是不想出頭惹麻煩。


    再次抬頭時,神女已經牽著毛驢沿著儀仗離開龍橋之上,遠處趙豐帶著一眾家眷來迎。


    他將一塊石頭玉佩戴在胸前,拱手彎腰說道:“趙家九子趙豐,恭迎仙家。”


    “趙家?”


    神女微微歪頭,清雅的嗓音有些疑惑,卻見石頭玉佩散發靈光,便不再深究。


    興許是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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