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寧城外,望江樓。


    “望江樓”這名字很普通,神州大地無論南北,隻要有江的地方,往往就會有這麽一座“望江樓”。


    但叫這名字的,通常又不普通。


    畢竟窮老百姓,又長期住在江邊,沒人閑著想要坐在樓上,看那日複一日的江景。


    所以叫“望江樓”,就意味著貴!


    遂寧縣這座,乃前朝大興年間興建,因為大興代宋,還保留著宋時風格。


    木式結構,高聳挺拔,穩重而又不失靈動,分中央主樓與兩旁側樓。


    主樓高達四層,麵闊三間,進深四椽,明間中開一門,頓顯莊重而大氣。


    側樓各高兩層,麵闊一間半,各辟一門,與中央主體相得益彰,宛如寶塔形。


    其造型,更是獨具匠心。


    中央主樓攢尖頂,側樓廡殿頂,下簷歇山頂,飛簷鬥拱淩空舒展。


    此樓位於遂寧城外,涪江旁,往西可看到對麵的廣德寺,往東則能看到靈泉寺,兩尊菩薩一前一後護佑,可謂是風水福地。


    此樓有個特點,因為當時出資建造的豪商,最喜三國,所以中間木雕,幾乎全是三國故事。


    桃園三結義,占了大半篇幅。


    因此,這裏又被道上稱為“義氣樓”。


    蜀中江湖道上的前輩,很多人的夢想,就是將來能在這裏金盆洗手,最後風光一迴。


    神拳會將地址選在這裏,可見其重視。


    但此刻,鄒少海的心,卻在滴血。


    “又花了多少銀子?”


    “臨時全包,還有打發其他客人的錢,零零總總算下來,差不多萬兩…”


    弟子連忙上前匯報。


    “我…”


    鄒少海連忙喝了口茶,平心靜氣。


    他原本想著,包下望江樓一層,將這件事處理妥當,讓神拳會和火龍拳揚名,倒也合算。


    誰能想到,事情又起了變化。


    “師傅。”


    旁邊弟子苦笑道:“那李衍雖叫了黃陵、點易、青牛、哥老會的人,但事出倉促,來的都是普通弟子或長老,沒必要吧。”


    “你懂什麽!”


    鄒少海瞥了一眼,“黃陵背後是青城、點易、青牛背後是程家,哥老會是地頭蛇,還有閭山這過江龍,哪一個都不好應付。”


    “神拳會支了這攤子,就得辦得漂亮,讓雙方心服口服,將來說話才能頂用。”


    “包下整棟樓,一是讓人挑不出理,笑話我神拳會小氣,二則是防止有人搗亂。”


    說罷,歎了口氣,“虎子,你記住,在這江湖上想說話硬氣,除了拳頭和刀子,還要有銀子。”


    “那些個長老就是吃了這虧,看人程家,哪一次不是把事辦得漂漂亮亮?”


    “摳門還想當老大,迴去吃奶吧…”


    “師傅英明。”


    名叫虎子的徒弟連忙點頭。


    而鄒少海又喝了口茶,淡淡開口道:“魯關呢,有沒有發現跟其他人接觸?”


    魯關也是他弟子,且正是那日李衍一行人剛進遂寧,便攔在路上挑釁的漢子,事後迴去,又是一通挑撥離間。


    鄒少海什麽人,能耐下性子修煉到罡勁,又被推為蜀中神拳會首領,無論資質還是心計,都非常人。


    正因為打聽過李衍品性,才攬下這事。


    當即,就發現不對勁,抓著其他弟子逼問,立刻知道了事情原委。


    這也是他次日親自上門的原因。


    神拳會是要借此事揚名,可沒想著跟李衍他們打生打死,所以才有了“瑞福宅”外那場戲。


    雙方心照不宣,都知道要幹什麽。


    當然,鄒少海也沒放過魯關,一頓責罰後,命其在家中閉門思過,暗中還派人監視。


    名叫虎子的徒弟見狀,低聲道:“師傅,您懷疑魯師兄他有問題,不會吧…”


    “哼!”


    鄒少海冷聲道:“蜀中如今暗流湧動,西南正邪之戰剛罷,又鬧起了拜龍教,還有蜀王府也有點不對勁。”


    “若是不長眼,遲早給人當替死鬼,要想火中取栗,招子就必須放亮點。”


    “魯關平日裏一向穩重,且一直說自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跟李衍又沒仇,做下此事,定有原因。”


    “總之,讓人看緊點!”


    “是,師傅!”


    就在二人談話時,忽然有弟子快步進門,拱手道:“師傅,已經出城了,兩柱香內就能到!”


    “好,開門,迎客!”


    鄒少海一聲令下,起身抖了抖袍子,闊步推門而出。


    他包了整座望江樓,實際能用到的,也不過一層,因此將地點改成最高樓,自己則在三樓占了個房間獨自看景。


    噔噔噔下到一樓,這裏已坐滿不少人。


    “鄒會長。”


    “鄒會長。”


    “見過鄒前輩。”


    沿途之人,無不紛紛起身相迎。


    提到蜀中江湖,繞不開青城峨眉,但蜀中江湖廣袤,也不止他們幾家,其他人總要吃飯。


    因此,神拳會就成了這些小門小戶,抱團取暖的地方,這些年暗中發展,甚至“八葉”中一些不想受峨眉掌控的,也加入進來。


    這次,他們可謂精兵強將齊出。


    來的人,要麽是掌門,要麽是頂梁柱。


    除此之外,還有幾家苦主弟子。


    他們滿臉悲憤,皆披麻戴孝。


    鄒少海先是抱了抱拳,隨後麵色嚴肅,看著眾人沉聲道:“今日之事,有我一力決斷,不可自作主張,諸位可答應?”


    這話他已問過,如今又重提一遍。


    畢竟處理這種事,最怕的不是對手,而是自己人在背後搗亂捅刀子,到時平不了事不說,隻會淪為笑柄。


    “全憑會長做主!”


    “我們都聽前輩的。”


    眾人心裏都知道怎麽迴事,自然齊聲允諾。


    “好!”


    鄒少海微微點頭,“江湖有規矩,原來皆是客,別人已送了帖子,咱們就不能失了禮數,隨我出去相迎!”


    說罷,一群人烏壓壓地出了望江樓。


    望江樓地勢較高,有一百零八層台階連著官道,又分為三段,每層三十六階。


    此刻,每層台階兩側,基本都站著兩名神拳會弟子,後一段持雙劍、中間持關刀、前麵持長矛。


    鏘鏘鏘!


    隨著他們走下台階,兩側弟子立刻兵器相交,形成一座兵刃拱橋,刀光劍影,煞氣十足。


    眾人也不在意,就等在官道之上。


    沒過多久,遠處就走來一行人。


    除了李衍他們,還有身著不同衣衫的幾批人。


    這跟在左邊的,正是洛家之人,皆身著華麗蜀錦,打著洛字旗,為首的是洛君安…


    跟在右邊的,則是一名紅頭法師,帶了三名弟子,法旗招展,赫然寫著“閭山”二字…


    點易派,全是一襲儒袍,卻頭戴陰陽冠,代表他們同修儒道兩門,領隊的正是崔慫…


    青牛觀,則是一幫年輕道人,為首的正是後輩最出色弟子,靈豐子…


    哥老會,則來了幾名老漢,全是黑棉袍、白纏頭、紅腰帶,腰後別著旱煙杆子…


    至於李衍他們,也打出了旗號,由武巴扛著一麵大纛,上繡日月星辰與祥雲,寫著“十二元辰”四字。


    所謂“蔓兒”,多是由別人稱唿,自己哪怕叫什麽“天王”、“金剛”,都隻是笑話。


    既然無意中闖出了“十二元辰”的名號,那麽李衍幹脆決定,今後便以“十二元辰”之名闖蕩江湖。


    相隔不到三米時,李衍揮手讓隊伍停了下來。


    雙方皆麵色冷肅,互相打量。


    李衍看了看上麵的刀槍劍林,冷笑一聲開口道:“今日並非拜山,我等遠道而來,你們就如此待客?”


    鄒少海淡淡一瞥,“客從何來?”


    李衍迴道:“自然是江河湖海。”


    “既是江湖人,可知江湖根本?”


    “莫說江湖無根本,從頭一二說根生。角哀伯桃為首領,雪山推衣傳至今。曆觀春秋有明論,蹇叔百生賈先生……”


    “好!既是江湖朋友,自然要以禮相待,老夫這裏茶是蒙山茶,壺內湧泉花。”


    “錯了,我說茶是三江水,隨帶五湖賓,都是同路人,何必講根生。”


    “說的在理,請!”


    鄒少海微微點頭,抬手命眾人讓開。


    然而,台階上的兵刃卻依舊架著。


    李衍之前看到,早已心中有數,微微拱手道:“三哥出世秉性剛,大吼三聲斷當陽,雖然無計安天下,駭退雄兵曹阿瞞!”


    嘩啦!


    三十六杆長矛整齊撤去。


    “二哥臨陣威名揚,青龍一舞震沙場,千裏走關騎誌強,單刀赴會懾群雄!”


    嘩啦!


    三十六把關刀撤去。


    “大哥劉備誌氣昂,仁德之名傳四方,興複漢室心不滅,英雄豪氣永流芳!”


    “好!”


    鄒少海拱手道:“桃園之中生死同,江湖義氣貫長空。請!”


    隻是瞬間,就好像已經化幹戈為玉帛,麵帶笑容,將眾人請入望江樓。


    這些個東西,都是江湖老玩意兒。


    說實話,能跑來盤道的,沒一個不會說,如果真是空子,連麵都見不到。


    但有些東西就是這樣。


    有了儀式感,方顯正規。


    鄒少海擺下這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陣勢,既是說明江湖義氣,也是點明規矩。


    今日雙方恩怨,就要在此了結,事後不得反悔。


    在鄒少海邀請下,眾人一起登上望江樓最高處,四周窗戶都已打開,雖說冷了些,但也有層寓意:叫八麵來風。


    一般來說,這玩意兒都有個章程。


    神拳會撐場子,讓雙方劃下道,說明如何了結恩怨,隨後再上酒上菜,將此事劃過。


    頂樓之上,已擺下不少椅子。


    雙方麵對麵,前後皆有三排,好似楚河漢界,針鋒相對,中間還有一片空地。


    各派為首之人坐在最前麵。


    剩下的,則按輩分坐在後麵,至於弟子一類,隻能撐著大旗,站著助威。


    李衍和鄒少海,自然坐在最中間。


    雙方雖冷眼相對,其實心裏都門清。


    鄒少海嚴格來算,是江湖前輩,但擺出這種陣勢,分明是把李衍提到了同等位置。


    看似氣勢洶洶,實則給足了麵子。


    而李衍也心中有數,他就是配合演戲,了結一些雜事,也讓蜀中江湖不丟麵子。


    鄒少海喝了口茶,隨後看向身後,沉聲道:“今日有冤申冤,有仇報仇,我神拳會替你們撐腰,但功夫再高,高不過個‘理’字,凡事都要講規矩。”


    “誰先上?”


    此話一出,立刻有名年輕道人拱手,麵色陰沉走了出來,死死盯著李衍,“貧道普庵院沐飛雲,師尊覃萬培,可是死於你手?”


    李衍點頭道:“正是。”


    “哈哈哈!”


    道人滿臉悲憤,“奸賊果然猖狂,師尊乃我普庵院法主,這仇,我等誓死…”


    “急什麽?”


    李衍淡淡一瞥,“這件事,你們師尊早有安排,有封遺書讓我轉交,看完之後再說。”


    說罷,從懷中取出覃萬培臨死前寫下的血書,揮手一抖,飛了出去。


    那道人接過後,一邊看,一邊滿眼熱淚,顫聲道:“師尊,弟子,弟子不孝啊…”


    “飛雲道長,可否讓我一觀?”


    鄒少海有些好奇,接過來後看了一遍,微微一歎,“我與覃道長也有交情,確實是他手筆。”


    “道長遺言,是要徹底揭過此事,他知道自己一死,必有人說要報仇換取法主之位,乃是毀門滅派之舉。”


    “若你們爭氣,覃道長又何須替人賣命,卷入這些是非之中?”


    “飛雲道長,你怎麽看?”


    道人死死握著血書,又看了麵色冷漠的李衍一眼,終於變得頹喪,“我等就依師尊遺言,將此事揭過。”


    說罷,拱了拱手,頭也不迴轉身離開。


    李衍看到後,暗自搖頭。


    果然,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師。


    覃老道知道,這些弟子沒那狠心,也沒那能力報仇,反倒會因此引發內亂,或成為別人的刀。


    留下血書遺言,算是保了門派火苗。


    “我父親可不會留血書!”


    鄒少海後方,忽然傳來一聲大吼。


    但見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縱身而出,扛著碩大鐵槍,在地上狠狠一頓。


    這少年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個猛將胚子,兩眼圓瞪咬牙道:“蓮花教,王堃。”


    “我父王韓,可是死於你手!”


    李衍端起茶杯,平靜喝了一口,“五溪鎮外,光明正大比武,生死之鬥,怎麽著,這也要報仇?”


    閭山教的紅頭法師,見狀也冷笑道:“什麽光明正大,明明因利而動,且比武生死,各安天命。”


    “如果都這麽玩兒,還講什麽江湖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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