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孫孝準心頭猛地一跳。


    他知道,方才的話隻是鋪墊,這位手段下作,從進城就坑了他們一道的欽差,終於要圖窮匕見。


    “大人請說,下官知無不言。”黑瘦如鐵的緋袍知府眼神認真。


    趙都安好奇地抬手,在院中虛空畫了一圈:


    “既然此地富庶,為何堂堂縣衙,卻如此樸素?那縣令既敢貪,想來也是個奢靡之人。實難想到,衙門如此寒酸。”


    孫孝準正色道:


    “大奸大惡之徒,擅長偽裝罷了,那王楚生作風簡樸,向來以清廉示人,如此才隱瞞至今。”


    你答的還挺快,打好腹稿了吧……


    趙都安盯著他,微微頷首,接受了這個迴答。


    視線越過金黃秋菊,落在樹下那兩隻肥碩的白鵝上,輕聲感慨:


    “府台所言有理,真正清貧的衙門,又豈能養出這般肥碩的鵝?


    我曾聽說,分辨一個人忠奸與否,不要看衣著外表,要看他身旁的人。


    君子親君子,小人親小人,隻卻不知,這太倉縣衙裏,究竟養肥了幾隻鵝。”


    孫孝準沒吭聲,聽出了弦外之音:


    “大人的意思是……”


    趙都安忽然道:


    “孫府台是寒門出身?”


    話題轉換的太突兀,令孫知府沒有半點準備!


    他愣了下,才點頭,自嘲道:


    “寒門二字,卻是多少抬舉下官了,不過一小門小戶罷了。”


    寒門也是門……這個說法放在大虞,未必恰當。


    六百年國祚,沒有改朝換代,已經近乎奇跡。


    但這六百年裏,王朝裏的門閥豪族,卻是換了一次又一次。


    既有自然衰落,更有大虞皇室有意為之。


    一些曆史久的寒門,早已破敗的如尋常百姓,沒了人脈,空有“祖上闊過”的傳說。


    孫孝準算是極少有的,憑借政績爬起來的寒門。


    經曆算不上傳奇,無非是穩紮穩打。


    若非說特殊,便是他是少有的,主動選偏遠艱苦縣城任職的官員。


    因吃得了苦,所以才能抓住大世家門閥子弟,瞧不上的位置,做政績爬上來。


    “恩,既是苦過的,那孫府台小時可養過鵝?”趙都安又問。


    孫孝準皺眉,如實迴答:


    “何止小時?我在嶺南做縣令時,內人在家養了雞鴨豬狗,連菜都是自家種的。”


    好慘一縣令……趙都安說道:


    “我在京時,相國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他小時牧羊,講羊群有趣,群羊盲從,所以需要頭羊率領。


    本官卻好奇,你看這鵝群,卻沒有什麽頭鵝之說。


    每一隻都大差不差,聚在一起,如一片雲,外頭稍有風吹草動,就如雲霧一樣飄散,大聲聒噪,扇動歪風迷人眼。”


    孫孝準起初聽得還一頭霧水,但漸漸的,眼神變了。


    趙都安站在大片燦爛的金菊前。


    伸出手,摘下菊花。


    視線卻越出縣衙,望向南方那高聳的火紅群山。


    近處的黃,遠處的紅,如黃金與烈火……


    趙都安忽然側頭,似笑非笑道:


    “但本官想著,鵝群必然還是有一隻‘頭領’的,否則如何生存?它們奔跑時,又是何以判定方向?孫府台以為,那隻‘頭鵝’在何處?”


    頭鵝在何處?


    一聲質問。


    孫孝準心髒猛地跳了下,垂目說道:


    “下官以為,羊群與鵝群不同,前者終歸是有力牲畜,後者卻為無力禽獸。”


    “唔,所以禽獸太弱,就不用頭領?”


    “既然瞧不見,想必是沒有的。”


    “不,是有的。”趙都安搖頭說道:


    “鵝群的頭領,就是飼養它的主人,你知道它的主人在何處麽?”


    孫孝準額頭再次沁出汗水來,沉默了下,硬著頭皮搖頭:


    “下官不知,請大人解惑。”


    趙都安深深盯著他,插在菊花中的手掌鬆開,任憑指縫間的花瓣被風吹起,飄在院子裏:


    “人養鵝,是為了吃蛋。所以,蛋到了誰手裏,誰就是主人。”


    “人養鵝,更要防被偷了去,所以,誰攔著本官抓鵝,誰就是主人。”


    “孫府台,你說這個理,對嗎?”


    伴隨靈魂三問,孫孝準的頭一點點垂下去。


    當他問完,這位精明強悍的知府憑空比他多矮了一頭。


    旁人或聽不懂這指桑罵槐的話,但孫孝準如何會聽不出?


    趙都安在懷疑他?


    微服私訪是懷疑。


    而孫知府作為間接安排人,阻撓外人調查的主官,無疑難以撇清嫌疑。


    何況,宋提舉的名單中,明確提及孫知府拿過太倉縣令的錢。


    此刻。


    上百騎兵封鎖縣衙,孫知府孤立無援,趙都安圖窮匕見,予以審問。


    沉默。


    好一陣,孫孝準才緩緩抬起頭來,矮下去的身子骨,一節節拔高。


    他不再卑躬屈漆,臉上也沒了謙卑諂媚,隻是平靜與趙都安對視,說道:


    “趙大人,我上任滿打滿算,還不到兩年。”


    趙都安輕聲道:


    “三年清知府,萬兩雪花銀,兩年不短了。”


    孫孝準胸膛起伏,似乎竭力壓製著胸中情緒,他眼睛一眨不眨:


    “趙大人,我當縣令那陣,內人不隻養過鵝,還養過魚,起初她養的魚總死在缸裏,我找漁民請教,人家說,是我內人換水太勤了。


    養魚缸裏的水,綠了,餿了,臭了,魚都能活,換一半水,也可。但若一口氣換了淨水,就真活不成了。”


    嘖,沒想到還是個養魚佬……


    趙都安沒有表情:


    “死了就換新的魚進去,這不是要容忍臭水的理由。”


    孫孝準突然激動起來:


    “可這黑白之間,是有灰的啊趙大人!”


    這一刻,這位脾性異於尋常官吏的太倉知府,似厭倦了佛門打機鋒一般的交流方式。


    他一把捅破窗戶紙,盯著趙都安,說道:


    “大人!您在京中做官,總該知道,哪怕在天子聖人腳下,眼皮子底下,這官場也幹淨不了!


    別的不說,就每年冬夏兩季,整個大虞各地方的官員,都成車地往京中送什麽?冬送碳敬,夏送冰敬,什麽碳冰?都是孝敬。”


    “這誰不知道?您不知道,還是聖人不知道?不也都約定俗成,默許了麽?


    為什麽?


    我當年在嶺南做縣令的時候不懂,後來才知道,當地方官的,總有各種法子撈油水,能吃飽。


    但京官不行!


    京官擠在京城那池子裏搶食,一個個胃口又大的嚇人,怎麽夠?


    京官吃不飽,那對地方官考核的時候,就不會留半點情麵,地方官怕不怕?怎麽能不怕?”


    “莫說官,哪怕是尋常百姓,生病了請個郎中,都要封個紅紙包,不為治好,也怕人家不高興給你往壞了治。”


    “這是為了保烏紗帽,不尋座靠山,誰能安心?睡得安穩?


    那想往上升官的呢?


    更不用說,純靠政績,無人在京中給你說話,天子哪裏知道你這一號人?”


    孫孝準語速加快,一口氣說出這許多。


    話語可謂是直白至極,半點不做遮掩。


    趙都安都怔了下。


    倒不是意外這些內容。


    而是詫異於,這知府是破罐子破摔?


    還是怎麽:


    “孫府台,你……”


    孫孝準一擺手,打斷他:


    “趙大人,你先聽我說。”


    他後退兩步,臉上有些自嘲:


    “你肯定詫異我為什麽說這些,沒那麽複雜,王楚生犯了事,人跑了,眼瞅著是找不迴的。


    那接下來這口鍋誰來背?


    肯定是要個有分量的人,才能交差,誰合適?


    思來想去,就我最合適。


    既是頂頭上司,又沒大家族做根基。


    總歸不能讓高布政使和劉按察來背吧?既如此,我這個知府怕是也沒幾天可做,幹脆便說明白些。”


    他深深吸了口氣,近乎紅著眼睛,盯著趙都安,說道:


    “趙大人,我知道,你既然敢揭露身份,直接調兵過來,肯定已經掌握了些證據,沒錯,我的確拿過王楚生的孝敬,可誰沒拿過?”


    頓了頓,孫孝準突然躬身作揖,語氣誠懇真摯:


    “趙大人,不能查啊!查下去,真就一發而不可收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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