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先生。”


    趙都安沉默了下,雙手恭敬接過香濃的羊湯,端起喝了一口。


    心中,對於張衍一能看出自己的“偽裝”,亦或出現在這裏,全然沒有半點意外。


    感受著羊湯入口,他不由得想起當初,也是在這家鋪子裏,他從皇宮走出,遭遇了張衍一。


    如今再遇,當真還是“山水有相逢”。


    “先生,您瞞的我好苦啊。”


    趙都安放下湯碗,摸了下嘴角,苦笑道。


    身材高大,眉目狹長,麵龐紅潤的老天師依舊是尋常老叟打扮。


    雖說上午時,同樣在眾目睽睽下露麵。


    但似乎使了什麽法,卻是全然不擔心給外人認出。


    這會笑眯眯遞來餅子:


    “吃餅,吃餅。嗬嗬,往事無須多談,老朽未曾追究你不敬之罪,你也莫要抓著前事不放才好。”


    嗬,是怕我揪著你白嫖不給錢的黑曆史吧……趙都安吐槽,卻也沒有再提。


    隻是想想,仍覺得夢幻。


    “先生,金簡還好吧?”趙都安試圖打開話題。


    張衍一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伱這小子倒是花心,剛從宮中聖人身旁出來,便惦記上老朽的弟子了。”


    趙都安哭笑不得:


    “您可莫要嚇唬人,我對陛下赤膽忠心,天地可鑒,與金簡神官更是清清白白,隻是朋友罷了。”


    張衍一顯然也是開玩笑居多。


    見他急著辯解,頓覺有趣,隨口問起女帝如何處置他。


    趙都安隨口含糊幾句,敷衍過去,隻道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


    他卻不知,對麵的老者是極少數的,察覺此事與女帝無關的人。


    不過張衍一也沒戳破他,隻當信了。


    又說起金簡,傷勢並不重,休養一些日子,便可恢複如初,起碼比昏迷的天海和尚強多了。


    說起神龍寺,趙都安難掩好奇:


    “先生,晚輩有一事不解,今日那神龍寺戒律和尚,為何對我如此相逼,寧肯吃罪朝廷?”


    他原本想問貞寶,怎奈何貞寶走得快。


    索性詢問老王……呸,老張。


    張衍一並不意外。


    一手捏著餅子,在湯碗中蘸了蘸,一邊說道:


    “這就涉及神龍寺內的三股勢力了。”


    “哦?願聞其詳。”


    老天師也沒瞞他,隨口解釋:


    “我天師府內,千年一脈,皆以‘天師’為主,凡傳承,亦是師徒相承。


    天師府內,雖也有丹道,符籙之道等諸多神官,但那些並非天師府核心。


    恩,你可近似理解為,天師府,便是許多個道家小門派共同聚集在一起過活的道場。


    其中,我天師一脈最強,便是這道場,以及天下道門派別共尊之首。”


    唔,聽起來像是個鬆散的聯盟……天師一脈是盟主,其他聚集在周圍,同樣以神官自襯的,屬於聯盟內的“成員派”……


    趙都安用自己熟悉的方式,進行理解。


    張衍一道:


    “故而,天師府一脈,每一代總共也就這麽幾人。


    如這一代,便大略是老朽與六個弟子。可佛門卻不同,要更龐大的多,且不論西域佛門,與大虞國內的佛門之分。”


    “單以大虞的佛門看,神龍寺為總壇,天下僧人皆為一體,便是個極龐大的門派了。


    如今麽,寺內最強的,自是玄印為首的住持一派。


    此外,卻還有龍樹菩薩、大淨上師為首的兩支派別,這兩支加起來,卻也足夠與玄印掰掰手腕了。”


    唔……聽著像廟堂一般。


    玄印是女帝,龍樹和大淨,分別對應“李黨”和“清流黨”……趙都安好奇道:


    “那寂照庵的般若菩薩呢?屬於哪一派?”


    張衍一看了他一眼,搖頭道:


    “般若自稱一派,統領女尼,卻是不參與爭鬥的。”


    好吧……怪不得老尼姑搬出去單獨住……趙都安恍然大悟。


    張衍一繼續道:


    “其中,尤以龍樹菩薩最強,對玄印的住持之位,亦有貪圖。”


    趙都安好奇道:“貪圖有用?他打得過玄印?”


    張衍一莞爾:


    “自然是打不過的。


    但玄印年邁,遲早都要歸天,龍樹卻要年輕些,便自然想著,競逐下一任的住持。


    何況,玄印未必也不會意外早死,隻是他鍾意培植的傳人,大概是辯機了。


    故而,龍樹這些年,也在不斷拉幫結派,培植勢力,那戒律堂首座,與天海都是龍樹一派。”


    好家夥……這是要在佛門裏也搞政變?


    趙都安大唿厲害。


    若以“玄門政變”為對比,玄印就是老皇帝,辯機既太子,龍樹儼然是二皇子了。


    嘶……


    這麽說,旁觀不摻和的般若老尼姑,豈不是對應著三皇女?


    趙都安思維發散。


    張衍一道:


    “龍樹為積累聲望,便將寶壓在這一屆的佛道鬥法上,天海若勝,便可成眾望所歸的未來‘天人’候選者。


    如此一來,龍樹一派會大獲好處。


    玄印對此心知肚明,但他一心為了東西佛門合流大業,擔心內部分裂,便多有忍讓。可這卻被你破壞了。”


    老天師戲謔地看他,打趣道:


    “你這一下橫空出世,看似壓了佛門,實則是令龍樹苦心孤詣多年的準備,付諸東流。


    他們在天海身上砸下那麽多,卻給你摘了桃子,如何能不怒?


    更要緊的,是這樣一來,會令玄印一派地位重新穩固……”


    趙都安何等聰明,一點就透,詫異道:


    “所以,戒律堂首座為了龍樹菩薩,借機發難,刻意挑起神龍寺與朝廷的衝突?


    因為眼下執掌神龍寺的,還是玄印住持,所以,玄印住持必須承受朝廷的怒火……那老禿驢,是借朝廷的手,在打壓玄印?”


    張衍一笑道:“孺子可教。”


    好家夥!


    趙都安咧嘴,這才算解開心頭疑惑,沒想到,這裏頭還有這麽多彎彎繞。


    他自顧自分析道:


    “先生知道這些,想必陛下也知道。


    所以……陛下刻意晚了一些,再派莫愁去神龍寺施壓,就是為了先留出一段空間,讓玄印自己處置戒律堂首座……以此,令佛門這兩派的矛盾加深?


    反之,若由朝廷出手處置,反而會令兩派,因有了共同的敵人,而站在一起……


    這不是朝廷願意看到的。


    而先令他們內鬥決裂,逼迫玄印出手,打壓戒律堂首座,朝堂再前往,對整個神龍寺予以處罰。


    既能維護朝廷威嚴,又將內部矛盾放大……妙啊!”


    趙都安瞬間想通原委,隻覺豁然開朗。


    突然發現,貞寶能坐上皇位,並非偶然。


    雖然看上去一直被他幫助。


    但實際上,無論是這半年來,女帝為了“修文館”建立,而布局的一係列動作,還是對神龍寺矛盾的巧妙挑動……


    都說明,貞寶剖開來,其實也是個黑的……嘖,厲害了。


    “多謝先生解惑。”


    趙都安露出笑容,由衷道謝,繼而話鋒一轉,道:


    “說來,這次晚輩雖是替皇族出手,但卻也算幫了天師府小忙吧。那個您看……”


    他伸出兩根手指,做出搓弄的動作,一臉不好意思。


    張衍一笑容微微凝固,皺眉道:


    “老朽突然想起,曬在院中的天書尚未收起,這便先走一步,日後有機會再見。”


    說完,不等趙都安開口,身影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趙都安:“……”


    這玩意真的是天師?


    我分明條件還沒提呢……趙都安無奈拍拍屁股起身,就要牽馬離開。


    卻突然給店鋪中奔出的老板拽住:


    “這位客官,您還沒付賬呢。”


    “……那兩碗湯餅,是方才那老丈請我的……”


    老板拽著他不撒手,不悅道:


    “他說你來付賬,客官,莫不是要吃白食?”


    “……”


    趙都安咬牙切齒,吐出兩個字:


    “老!張!”


    ……


    傍晚。


    心情鬱悶的趙都安騎馬,直奔章台苑而去,準備參加今晚的慶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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