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上,鼓聲已停歇,千軍寂靜。


    因而,這鼓掌與喝彩聲顯得極為突兀刺耳。


    刷——


    一瞬間,周圍的隸屬於神機營的各級將領軍官,無一例外將視線投向表情認真,大聲讚美的兩名梨花堂官差。


    就連莫愁,都表情怪異。


    心想梨花堂的刺頭,什麽時候給調教成了這般無恥諂媚之人。


    莫非是上行下效?


    “命中靶心,精彩絕倫。”


    這一句評語,若放在此前縱馬騎射的湯平身上,還算恰當。


    但……


    趙都安……


    一根箭矢,連靶子都沒上,最多勉強擦到邊緣。


    莫愁很想問一句:“你們是眼瞎了麽?”


    究竟哪裏中的靶心?


    又精彩在何處?


    就算你們是趙都安的嫡係,想為自家上司撐場麵,挽迴尊嚴……也不至於這般啊。


    然而侯人猛與錢可柔卻神態如常,仿佛壓根不曾在意這些怪異目光。


    “哈哈,不錯。”


    趙都安還垂首握著鐵胎弓,一身靛青色官袍襯的英武出眾。


    此刻臉上浮現笑容,竟坦然受了這稱讚。


    繼而笑吟吟地扭頭,望向石猛等一係神機營軍官,再一次問道:


    “你們呢?覺得我這一箭如何?”


    侯人猛與錢可柔放下手,靜靜地一齊望向眾人。


    空氣有了瞬間的安靜。


    部分將領臉上浮現困惑,不知如何作答,有敏銳之人,已品味出氣氛不對。


    默契地望向自家指揮使。


    身材魁梧如山,黝黑如沙場猛將卻心思如發的石猛眼皮微跳,能坐到這個位置,豈會沒有察言觀色的能力?


    此刻迎著趙都安似笑非笑的眼神,沒來由心中打了個突。


    心底掙紮片刻,終究還是擠出笑容,大笑道:


    “哈哈哈,趙僉事箭道如神,正如這兩位所說,正中靶心,精彩絕倫呐!”


    這話一出,餘下之人臉色都變了變。


    趙都安滿意頷首,視線又挪向第二名軍官,後者沉默了下,抱拳道:


    “大人箭道非凡,屬下看的清楚,的確是正中靶心!”


    第三名軍官笑容燦爛,一臉敬佩:


    “趙將軍神勇,確為靶心!”


    第四名。


    第五名。


    隨著趙都安目光一個個掃過去,這群被冠以“將軍”之稱的高級將官,或違心開口,或神態自若,或諂媚逢迎,或沉默歎息。


    卻都選擇了裝瞎,開口恭維。


    這個世界並沒有“指鹿為馬”這個成語,但卻上演了類似的一幕。


    而隨著一名名上司將領相繼墮落,以這種方式,向趙都安表達臣服。


    以“小公爺”湯平為首的一群年輕將官,臉色卻從茫然,錯愕,再到憤怒,不恥。


    尤其是湯平,英挺的麵皮一點點發白,然後變得鐵青。


    那是憤怒所致。


    更多的,還是難以置信。


    從出生至今便一路順遂的國公之子,並未經曆過朝堂的齷齪洗禮,朝堂的陰險狡詐與肮髒,以往的二十幾年裏,隻存在於傳聞中。


    或者說,他以為隻有文臣是那般,武將哪怕也有此種敗類,但斷然不至在京城腳下。


    然而這一刻,他過往的某些觀念崩塌了。


    意識到,這些朝夕相處,對他向來笑臉相迎的將領的另一副麵孔。


    “石指揮……你們……你們……”


    湯平嘴唇發白,雙目圓瞪,雙拳一點點握緊。


    他很想大聲質問。


    你們武人的血氣去了哪裏?


    武官的脊梁又何時被抽去?


    不過就是個寵臣罷了,何至諂媚至此?


    連一點麵皮都不要?


    然而他終歸沒有開口。


    可趙都安卻不準備放過他。


    “湯平,你來說說,本將軍這一箭如何?是中了,還是沒中?”


    趙都安微笑看向他。


    白袍銀盔,腰杆如一杆長槍的湯平冷冷與他對視。


    “湯平……”石猛眼皮狂跳,輕聲開口。


    卻見這位在中低層青年將官中,極有威望的“小公爺”隻是冷哼一聲,徑直轉身,大步離開校場。


    石猛臉色變了,就要開口,卻給趙都安輕描淡寫阻攔,平靜道:


    “本將軍上任,總不好耽擱底下人操練,何必阻攔?”


    而這時候,見湯平離開。


    方才那群簇擁在小公爺身後的年輕軍官裏,當即也有數人義無反顧,追隨而去。


    又有數人麵露遲疑,似略有躊躇。


    最終還是跟了上去,離開校場。


    趙都安從始至終,沒有阻攔,沒有發怒。


    臉上甚至還帶著和煦的笑容,似不以為忤。


    等這群人離開,石猛試圖打圓場,勉強笑道:


    “趙僉事莫怪,底下年輕人不懂事,我稍後會給你個交待。”


    言談中,卻仿佛忽略了,趙都安同樣是個年輕人的事實。


    “嗬嗬,石指揮使言重了,我又豈會計較?”


    趙都安笑了笑,不等其鬆一口氣,話鋒一轉,淡淡道:


    “對了,勞煩指揮使命人,將這幾個離開的人名字寫給我,嗬嗬,不必緊張,我隻是欣賞這幫將官的膽氣,我大虞治軍,便該有這股膽氣才是。”


    石猛表情一僵。


    身旁其餘軍官麵麵相覷,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心中卻一沉,意識到趙閻王隻怕要給人穿小鞋了。


    石猛想說什麽,但轉念一想,終歸隻是掛職一段日子。


    且湯平畢竟是鎮國公之子……最多受些苦,想來也無大礙。


    便隻好僵笑著附和幾句。


    經過這一番胡鬧,場中氣氛已是怪異至極。


    尤其場上那數千名軍卒,因離得遠,倒沒聽清這番“指鹿為馬”,但這會也是躁動不已。


    一個百步靶都不中的將領,難免令人輕視。


    再聯想到趙都安憑一張臉上位的經曆,一時間,現場亂哄哄一片。


    那數千道目光,也變得奚落輕視起來。


    “趙僉事,莫大姑娘,我們還是先去營房吧,嗬嗬,中午我等在營中擺宴……”


    石猛皮肉抖動,忍住當場嗬斥的衝動,意圖帶人離開。


    “嗬嗬,也好。”


    趙都安從善如流,仍舊淡然。


    神機營眾將領見狀,心情複雜,既輕視鄙夷,又不禁“欽佩”


    ——在數千軍卒麵前顏麵掃地,竟還神態自若,光這份臉皮厚如城牆的功夫,起碼對標“天人境”強者。


    他們終歸是武人,哪怕畏懼趙都安權勢,違心屈從,心底那份輕視仍無法抹去。


    “走吧。”莫愁隻覺渾身不自在。


    她歎息一聲,心想這還不如認慫,壓根不演什麽武。


    牽連的陛下名聲也會受損。


    然而就在眾人將要離開的時候,趙都安腳步忽然落後了兩步,似乎被吵鬧的有些煩躁。


    即將放下的鐵胎弓,忽然被他又提了起來。


    隻是,那大半人高的弓,卻是單手反握的!


    右手張開,不知何時,以掌心扣住弓弦,單手用力,將弓弦朝弓臂按下。


    他竟以單手,反向“拉弓”!


    尋常人哪怕雙手拉扯,腰臂用力,也難以拉動的軍中重型破甲鐵胎弓。


    這一刻,卻好似在他手中輕如鴻毛。


    “嘎吱……嘎吱……”


    尖銳刺耳的聲音響起,鐵胎弓眨眼扭曲變形,仿佛因恐怖力道而掙紮嘶鳴。


    趙都安單臂將鐵弓舉起,周身氣機澎湃,緊繃的弓弦之上,指尖倏然竄出一股股純白電蛇,纏繞於弓弦上,發出電機爆炸般的轟鳴。


    眾將倏然扭頭。


    千軍詫異望去。


    趙都安神色平靜,單手鬆開。


    “嗡!”


    刹那間,一彎巨大的,丈許長,如一輪殘月般的“光刃”,繚繞電光,以恐怖的聲勢,唿嘯掠出。


    沿途所過,校場夯實的地麵炸出焦黑坑窪。


    “轟!!!!!”


    光刃掠過,消散在校場盡頭,於牆體上,切出一道刀痕。


    煙塵散去,眼前的所有箭靶,已悉數粉碎如塵。


    石猛眼睛一眯。


    莫愁眸子撐大。


    眾將官愣在原地。


    數千名騷動的軍卒,刹那無聲。


    “嗬,走吧。”趙都安隨手丟下已廢掉的鐵胎弓,笑眯眯,招唿兩名嫡係親隨,邁步朝外走去。


    箭術?他的確不大會。


    但……誰說射靶子隻能用箭?


    ……


    遠處,一座營房前。


    湯平麵無表情,與身後一群追隨的低級將領忽然停步。


    同時扭頭朝已經被建築遮擋的校場望去,隱約間煙塵四起。


    “發生了什麽?這般動靜?”有人疑惑。


    湯平也皺起眉頭。


    ……


    ……


    從校場離開後,趙都安沒有理會後續影響。


    接下來對神機營各處營房的巡視,一切順利,再沒有波折。


    隻是整個過程中,一群軍官看向他的眼神,總是怪怪的。


    校場中那一“箭”的威力,在他們這群武人看來,儼然已經有了神章境的威勢。


    當然,隻是威勢。


    具體究竟底細如何,隻憑借這個還看不出。


    修行者的真正實力,還是得真正交手才摸得清。


    不過……


    隻趙都安隨手顯露的氣機之醇厚凝練,哪怕在石猛看來,也著實有些厚實的嚇人了。


    可……不是說他最多凡胎中品嗎?


    但,這般威勢,哪裏是凡胎境能有的?


    一時間,神機營這群軍官驚疑不定,突然覺得這位新來的上司,有些神秘莫測起來了。


    巡視完營房,莫愁表示要離開迴宮。


    趙都安送她,並表示要單獨交談,有話要說。


    ……


    “伱想做什麽?”


    神機營大門外,馬車旁。


    莫愁警惕地看著他:


    “你莫要忘了,陛下這次要你過來,是為了揪出投靠靖王府的內鬼,你……”


    她總覺得,趙都安之前在校場的舉動,好像故意的。


    “放心吧,我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


    趙都安神態自若,將一張紙遞給她,說道:


    “你迴宮,將這份名單呈送給陛下過目,就說請陛下遵守約定。”


    你和陛下有什麽約定?


    莫愁驚疑不定,目光一掃,發現紙上是那群不給趙都安麵子的軍官的名字。


    為首一個,赫然是“小公爺”湯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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