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京城教坊司客人暴漲,被“刺殺宣言”弄的神經兮兮,好幾日無法安眠的官吏們,喜不自勝,展開報複性聚會。


    趙都安的風評,經此一事,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迴轉。


    喧鬧的人群中,八方戲樓的新晉小生,匡扶社京城成員的吳伶默默起身離去。


    穿過夜幕下燈火熱鬧的街巷,沒有返迴戲樓,而是抵達了另外一座酒肆坐下。


    要了一壺酒,一碟鹽煮花生。


    慢慢吃喝。


    終於,他身後的另外一張桌上,也坐下一名客人,二人背靠而坐,好似全然不相識。


    卻用傳音法門,低聲交談著。


    “新舵主真的落網了?”吳伶小聲詢問,臉色難看。


    背後那名匡扶社中年人“恩”了聲,沉聲道:


    “已知情報,是給那趙都安帶人埋伏,朝廷鷹犬齊出,新舵主已被廢,打入詔獄。”


    又是趙都安……吳伶拳頭攥緊。


    想到了當初,他前往刺殺趙賊,卻被“女帝”隨手反殺的慘痛經曆。


    定了定神,他問:“接下來怎麽辦?”


    中年逆黨說道:


    “千麵神君進城後,沒有與我們太多聯絡,這是唯一的好處,他被捕,對我們的牽扯相對較小。


    但還是必須提防,我們很多人都轉移了住處,換了身份,蟄伏下來,等待總壇的進一步指示。”


    總壇……吳伶苦澀:


    “連續兩位新舵主,上任超不過半月,就……”


    中年人也沉默了下,說道:


    “越到這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我已啟動緊急聯絡通道,將情況傳迴總壇,太傅會有安排。”


    頓了頓,他又哼道:


    “況且,新政頒布後,該急的並不是我們。我們的敵人隻是偽帝,若新政能造福大虞,待我等扶持世子登基,也是好的。”


    吳伶心中一動:


    “你是說,真正著急的,是那幾個蠢蠢欲動的親王……”


    中年人借助喝酒的動作,掩飾道:


    “我們已連續折損兩名天罡級高手,也該輪到那些王府密諜出力了。”


    吳伶心中一定,又說了兩句話,起身結賬離開。


    走出酒肆時,抬頭隻見烏雲遮月,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心想:


    可是,靖王府的密諜,也曾栽在那個趙都安手中啊。


    ……


    ……


    京城以南,千裏之外。


    莊孝成仰頭,望著頭頂烏雲遮月,眉頭緊鎖。


    他身披儒袍,年約六旬,滿頭銀發,皺紋深重的臉龐上,有一股高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國士風範。


    作為曾經的“帝師”,三公九卿之一的太傅,也是二皇子門下極倚重的謀士,更是匡扶社中,座次排在第二位的反賊首腦。


    從數月前,離開京城後,他就返迴了匡扶社如今的總壇。


    即,腳下這座建造在一座清淨山峰之上,名為“紫禁山莊”的地方。


    也遙控著,大虞九道十八府各處匡扶社分舵的運轉。


    其中,極重要的一個,自然是京師。


    然而,令莊孝成預想不到的是。


    自他離開後,京城的逆黨網絡卻短時間內,遭到數次重創。


    派遣接替他的“寒霜劍”,更是入城後沒幾日,就身死道消。


    再之後,陸續從京中傳來的情報,則一次次令這位花甲之年的帝師動容側目。


    朝堂上,數位大臣接連倒台,女帝對朝堂的掌控不斷增強。


    有“內閣”雛形的修文館建立,進一步將權柄收束在女帝手中。


    當然,若隻是這些,倒還並不真令他緊張。


    最要命的,乃是那所謂的“新政”。


    以莊孝成的智慧,在粗粗閱讀那“黃金三策”後,大為悚然,當即判斷:


    “若此三策推成,女帝之皇位,將固若金湯!”


    而更令他驚愕的是,那貫穿了幾乎每一份情報中的名字。


    “趙都安!”


    莊孝成呢喃,腦海中,浮現出當日南郊竹林,細雨中,那名持刀破廟的紈絝走狗。


    眼神中,充滿了困惑。


    莊孝成想不明白,為何那個之前怎麽看,都瞧不出特殊的麵首,會在他離京後,強勢崛起,展示出如此手腕與才華。


    這令莊孝成無數次後悔。


    當日己方術士,為何不出手再重一些,將其徹底殺死。


    “已成大患呐……”


    莊孝成歎息一聲,目光垂落,看向手中那封由鷹隼送來的信函。


    京城距離紫禁山莊太遠,哪怕在這個有術士的世界,也難以遠途傳訊。


    故而,匡扶社布置了一套類似烽火台般的秘密傳信法子。


    可以特殊鎮物做法,以事先約定的“暗號”,傳遞一些簡單情報。


    方才,山下鷹隼傳來最新情報:


    千麵神君被捕。


    “短短數月,折損我兩員大將……”莊孝成手掌用力攥緊,手背青筋浮凸。


    顯出,他內心遠不如臉上這般平靜。


    如何折損的?


    按理說,以千麵的狡詐謹慎,又帶了自己為其準備的“貼身”寶物。


    不該如此。


    可惜,信紙上無法傳遞複雜情報,隻能再等一些日子,詳細情報才能傳迴。


    “會不會,又是這個趙都安?”


    莊孝成莫名生出預感,又自嘲一笑:


    “總不會重蹈覆轍……”


    身後,忽然傳開踩踏樓梯的腳步聲,很輕。


    “太傅,樓頂風大,可是山下又有什麽變故?”一個女人的聲音擔憂傳來。


    莊孝成將紙張縮進袖中,麵帶笑容地轉身,借助山莊裏這座白鶴樓懸掛的燈籠光芒,看向登樓的女人:


    “王妃怎麽來了,沒照看世子殿下?”


    二皇子名為徐簡文,十歲時,便按照皇室的規矩,由先帝封了“文王”。


    隻是一直住在京城,眼前的女人,便是二皇子的正妻,文王妃。


    氣質柔弱,容貌動人的文王妃輕聲道:


    “世子有下人照顧,我上來看看。”


    二人口中的世子,還隻是個幼童,乃二皇子徐簡文的骨血,也是匡扶社的旗幟。


    匡扶社對外打出的旗號,一直是推翻偽帝,扶持小世子登基。


    莊孝成笑著搖搖頭:


    “王妃不必掛心,些許小事,老夫自會與社中諸將處理妥當。”


    氣質柔弱的文王妃“恩”了聲,好似才放下心,在莊孝成安撫後,才下了樓。


    目送女人離開,大儒模樣的莊孝成負手而立,忽然說道:


    “將這個消息告知靖王府,還有其他那幾個閑散王爺,哼,讓他們自己掂量,看偽帝勢大後,會不會拿他們幾個叔叔開刀。”


    黑暗中,燈影輕輕搖曳,一道身影徐徐顯出,抱拳道:


    “是!”


    而後,消失不見。


    ……


    ……


    趙都安騎馬,噠噠噠返迴家宅時,天已徹底黑了。


    古色古香的門樓,垂掛的燈籠旁蚊蟲飛舞。


    搭配遠處青冥的天色,趙都安恍惚有種走入畫卷的感覺。


    進了宅子,有最近家裏新添的下人殷勤上前牽馬,喊著“老爺”迴來了!


    家裏隻他一個男主人,趙都安年紀輕輕,就成了“趙老爺”。


    飯堂。


    尤金花與趙盼神色焦躁地迎接出來,繼母眸子中帶著忐忑:


    “如何了?姨娘在家,聽鄰居說,你去抓賊了?受傷了沒有?”


    趙都安露出笑容,哈哈一笑,張開雙臂,虛攬著二女迴到飯堂。


    簡略說了下賊人已伏法,之後不必緊張的話。


    至於中午時,在南城被伏擊的事,他並未提及。


    隻隨口說,自己與尤展德一家見過了,之前的事作罷,兩家不再聯絡。


    尤金花舒了口氣,這才喜滋滋露出笑容,心頭大石落下。


    趙盼隱隱覺得可能有事,但沒有證據。


    ……


    飯後。


    酒足飯飽的趙都安,迴到自己的院子裏。


    因天氣還有些悶熱,便沒進屋,蹲在房簷底下,取出“九易”麵具擺弄。


    “這玩意,蓋在臉上就能變?”


    趙都安好似得到新玩具,迫不及待要嚐試。


    他將柔軟的麵具緩緩覆在臉上,隻覺那麵具自行吸附,緩緩融入他本身的臉皮。


    “變成誰好呢?”


    心中,一個個熟人臉孔接連閃過。


    最終,他沉默了下,想到了上輩子的自己。


    那個苦哈哈任勞任怨,卻沒放肆享受過一天權力,直到猝死的牛馬。


    臉孔上,宛若水波擴散。


    “大哥,娘買的青提,在井水裏冰過的……”


    迴廊裏,穿著輕薄小裙子的少女捧著一隻裝滿了青提的銅盆走來,聲音清脆。


    看到他蹲在地上,奇怪道:


    “大哥,你蹲在這作甚……啊!!”


    下一秒,少女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子,扭頭看過來。


    “咣當!”


    手中銅盆掉在地上,趙盼腦海中,霎時間聯想起了京中盛傳的反賊殺手。


    心想大哥不是說,對方已經被抓了嗎?


    還是說,眼前之人並不是那個反賊?


    但還有誰,會無聲無息,闖入家宅?


    “怎麽了?”


    垂花門中,穿著薄薄女子汗衫長裙的尤金花聽到動靜,也跑了過來。


    恰好與女兒撞了個滿懷,看清陌生男子後,也是花容失色:


    “你……你是誰?怎敢闖人家宅?大郎?”


    趙都安抬手,朝後捋了下頭發,展示俊朗容顏,淡淡道:


    “莫慌,姨娘,是我。”


    咦……他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好像變了,變得與記憶中的前世相似。


    “你……你是大郎?”


    尤金花懵了,隻覺眼前男子,身材,衣服,神態都與繼子相同。


    但委實容貌太過平庸。


    “是我,我新學了一門易容本事。”


    趙都安神態自若,隨口說了幾個隻有家人才知道的生活細節,以證明身份。


    母女二人這才相信,謹慎而好奇地盯著他看。


    趙盼嫌棄道:


    “大哥怎麽換了張如此一般的臉,的確不容易給人注意了,扔到人堆裏隻怕也看不出。”


    尤金花替繼子說話:


    “大郎易容,肯定要平庸些,才好行事。”


    趙盼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


    覺得大哥真聰明,竟能捏出這般毫無記憶點的臉。


    “……”趙都安沉默了。


    這時,丫鬟棉桃急匆匆跑來,人未至,聲先到:


    “老爺,宮裏來人傳話,說要您明日早上去宮中,陪陛下去天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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