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咕嚕……”


    桌上的酒壺中,青梅在濁酒中一沉一浮。


    桌旁,趙都安卻隻笑了笑:


    “李相說笑了,我趙家小門小戶,隻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卻沒有做士族的心思。”


    恩,他隻有做皇族的心思……


    李彥輔並不知道他的想法,哪怕知道,也不會在意,這會朝椅背靠了靠,顯得十分隨意,歎息道:


    “有時候,當你到了一定位置,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能決定的。


    辟如這家族,也未必是你想開枝散葉,你不想,你能保證家人不想?親族不想?人呐,管住自己容易,管住身邊人難。”


    趙都安深表認同,假裝聽不出對方話中隱喻,道:


    “李相明白就好,就像這次,李相能管得住自己,卻是管不住令公子。”


    這就算進入正題了。


    李彥輔神態不變,“哦”了聲,是疑問的語氣:


    “應龍莫非又尋你黴頭了?”


    趙都安歎息一聲,苦笑道:


    “李相是錯怪我了,我可不是興師問罪來的,令公子雖與我有些嫌隙,但事情都已過去,我也不是什麽睚眥必報的小人……”


    聽到後麵這句話,李彥輔嘴角抽動了下,心想現在的年輕人,的確無恥多了:


    “那趙緝司大駕光臨,是所為何事?”


    趙都安故作詫異:“李相不知?”


    李彥輔泰然自若,好似真的一無所知般:


    “本相應知道什麽?”


    “唉,”趙都安大為遺憾道:


    “也好,那我來的倒及時了,其實,今日說來也是巧合……我梨花堂本在埋伏追查一名逆黨,卻不想,逆黨沒尋到,卻意外撞見令公子,與一婦人相會,實在是……”


    李彥輔皺眉打斷,不想聽他廢話:


    “詔衙如今,也閑到管男女之事上了?”


    趙都安語氣真誠,坐姿卻愈發隨意:


    “若隻是尋常女子,我便也不意外,畢竟令公子喜納妾,性風流……本官也早有耳聞。隻是,這婦人身份卻有些棘手……乃是那……”


    說著,他故作神秘地抬起一根手指,遙遙指了指頭頂,口中吐出的名字,令故作沉穩的李彥輔倏然變色。


    “先帝遺孀,元茹,元貴妃!”


    嗚嗚!


    酒壺中,適時噴起一股白氣,頂開壺蓋,發出低低的尖嘯。


    身穿緋紅官袍,鬢發濃密的國之重臣,饒是養氣功夫極好,這一刻,也是瞳孔驟然收窄,心髒漏跳了一拍!


    元妃!


    應龍,與元妃私會?


    李彥輔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但轉瞬,隱約記起,似的確聽說,元妃前幾日迴家省親。


    至於李應龍與元茹當年被斬斷,隱藏的那段舊情,外人不知,但李彥輔卻是知道的。


    因當年,李應龍得知元茹要入宮,曾找父親求情,是李彥輔將此事壓下。


    再聯想到梨花堂恰好“撞破”,以及許翰林的背叛……


    電光火石間,這名威壓大虞朝堂二十年的老人,望向趙都安的目光,已是森寒如刀。


    這一刻,方才對眼前年輕人的些許讚賞,已煙消雲散,化為憤怒,以及……難以置信。


    “嗬嗬,李相為何這般看我?本官起初也不信,畢竟,元妃此刻該在家中省親,豈會女扮男裝,與令公子在客棧中見麵?


    底下人,更隱約聽到,‘李郎’這等稱唿……嗬,八成是聽錯了……


    也怪我馭下不嚴,底下人沒輕沒重,直接衝撞進入,竟引得令郎跳窗逃跑。


    如此,本官卻是想控製局麵,也不成了,隻好將令郎先行請迴詔衙……”


    趙都安說話時,始終麵帶微笑。


    仿佛他壓根不是幕後黑手,而是個無辜路人:


    “當然,我肯定相信令郎清白的,先帝雖仙逝,但李侍郎再如何貪慕美色,也不至於與元妃……


    嗬,其中必有誤會,本官這才急匆匆上門詢問,想必李相應當知曉為何。”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碎金般的光映照在樓外的湖麵上。


    李彥輔死死盯著他,沒有表情,不見喜怒。


    這眼神……令趙都安想起,當日他在午門,將裴楷之氣到吐血那日,老相國的迴眸。


    良久。


    李彥輔袖口中,攥緊椅子扶手的雙手才緩緩鬆開,平靜道:


    “本相對此一概不知,伱隻怕問錯人了。”


    這話的意思是:


    別想給老夫設套,問就是不知,與李應龍堅決切割,避免引火燒身,父子一同栽進去。


    這麽冷血麽……老奸巨猾……趙都安見其態度,頓感失望,不死心道: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李相總該知道,令郎前段時日,新納了一房妾室吧,據說其眉眼,與元妃頗為相似。”


    李彥輔閉上眼睛,似是年老困倦了,歎息道:


    “常言也道,兒大不中留,應龍的家室,本相向來不知。”


    別唬我,不是女大不中留?


    ……甩鍋是真的快,老泥鰍,滑不留手……趙都安也歎了口氣,整理了下衣袍,站起身道:


    “相國既一問三不知,那本官也隻好將此事上報了,畢竟,涉事甚巨,我一個小小的梨花堂,區區六品官,可不敢妄做決斷。”


    說著,他邁步就走,心中默數一二三……


    李彥輔麵無表情,也不起身追趕,隻目送到趙都安走到樓梯口,才平靜說道:


    “這等小把戲,便省去吧,你若真要捅上去,何必來尋本相?”


    趙都安腳步一頓,轉迴身來時,已是笑容滿麵。


    他動作絲滑,返迴坐席,看了眼沸騰的酒壺:


    “李相待客,不請人吃酒?”


    李彥輔說道:“想吃自己取。”


    趙都安也微笑搖頭:“相國的酒,可不敢亂喝。”


    李彥輔嘴角浮現譏笑:“怕本相給你下毒麽?”


    趙都安歎息道:


    “我出身低賤,遠不如李相家室好,但我父親小時,也會教我一些樸素道理,比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這話就是明示了。


    想要他“嘴短”,“手軟”,將這件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便要喂飽他的口,塞滿他的手。


    李彥輔聽懂了。


    或者說,當趙都安苦心設計,成功誘騙李應龍入計後,沒有立即上報,而是跑到自己麵前,滿口“必有誤會”的那一刻起。


    他就明白,這個狡猾的小狐狸,是來找他談生意的。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談,什麽都可以談。


    站在趙都安的角度,他想不想除掉李應龍?一舉將其扳倒?


    想。


    但不能。


    正如老司監孫蓮英說的那樣,要看時局。


    如今朝局狀況,不適合對李家父子動刀,一旦動了,換來的,極有可能是滿盤皆輸。


    哪怕趙都安真的將這份罪證遞上去,女帝也會壓下去,因為起碼這個關鍵節點,不能廢掉李應龍。


    那隻會激起士族的仇恨。


    所以,趙都安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僅憑借這個小小布局廢掉小閣老。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李彥輔。


    是李黨。


    是新政。


    是這場席卷了整個大虞朝堂,已持續一段日子,無數人關注的政治風暴。


    他這個處於風暴邊緣,背風港口的小棋手,想要在某個節點上,稍稍用力,做一點大事。


    所以,這場見麵,其實是一場獨屬於兩個人的談判。


    隻是此刻,坐在談判桌另外一頭的李彥輔,尚且不知道,趙都安真正要的是什麽。


    但雖是如此,這位鎮壓朝堂二十載的前閣老,還是從趙都安閃爍的眸光中,讀出了一個關鍵信息:


    這頭小狼,胃口很大!


    隻怕不是“一壺濁酒”,能打發的了的。


    想到這裏,李彥輔忽然岔開了話題。


    沒有詢問趙都安想要什麽,而是借著方才的話題搖頭說道:


    “本相雖出身淮水李氏,但能走到今日,所學所用,也與你一般,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樸素的道理。”


    換話題?老狐狸葫蘆裏賣什麽藥……


    嘖,難不成要壓價……趙都安露出好奇的神色:


    “哦?比如?”


    就仿佛,一個真心在向相國討教為官之道的後輩。


    李彥輔靠在圈椅中,紅色的官袍仿佛吞沒了他,這位皓然白首的老人說道:


    “你放過羊麽?”


    趙都安搖頭。


    李彥輔說道:


    “本相幼年時,曾跟隨家中長輩,去地裏田戶的莊子看,見牧童放羊。


    頗為有趣,那羊群說來,也有幾十頭之多,一個小小的牧童,卻能放縱自如。


    我心中疑惑,向長輩請教,那位族中長輩指了指羊群中的一隻老公羊,又指了指草叢裏的一隻怪模怪樣的,好似西域那邊串進來的土狗。


    對我說,農人牧羊,全靠這一羊一犬。”


    “他說,羊是一種很愚蠢的動物,他們視野短淺,頭腦蠢笨,沒有獨立的頭腦,那如何行動生存?很簡單,便是跟隨‘頭羊’。


    每一個羊群,都有一隻頭羊,頭羊做什麽,羊群便會跟著做什麽。


    哪怕頭羊跳下懸崖,後頭的羊群也都沒腦子一樣跟著往下跳,你說怪不怪?”


    “所以啊,牧童不需要驅趕那麽多隻羊,隻要驅趕那一隻頭羊,整個羊群便都跟著走了。


    那位長輩對我說,農人養的羊,肥碩以後,都是要賣掉宰殺的,所以除了母羊好一些外,反是公羊,都活不了太久……


    但頭羊例外,因為頭羊可以幫著看管羊群,所以就會晚一些挨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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