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晚,夜幕下,一群僧人返迴了神龍寺正門。


    “法師。”守門的僧人雙手合十,恭敬地望向率眾而來的白衣僧人。


    辯機和尚微笑頷首,邁步踏入寺內,朝後殿走去。


    其餘僧人也尾隨進入,手中搬動一些講法的器具


    ——今晚,法會結束後,先等邀請來的京中達官顯貴離開,這群僧人才開始善後收尾。


    外表約莫三十餘年歲,五官柔和俊秀,神色從容,談吐優雅,略顯稀疏的眉毛下,眼眸澄澈如嬰孩的辯機和尚走過寺廟道路。


    沿途一名名僧人皆停步行禮,他則迴以微笑,無一人被怠慢。


    “法師待我們真親近啊,不像那些執事僧,一個個擺著臭臉,懶得搭理人。”


    有年輕的小沙彌低聲讚歎。


    引得周圍人附和。


    所有僧人都知道,辯機是一位傳奇人物。


    據說其很早之前,就曾跟隨在玄印大師門下聽經。


    隻是彼時的玄印法師,尚且不曾踏入“天下”境界,亦不曾擔任神龍寺住持首座。


    那時,一同競逐新一任住持,即大虞佛門領袖的,還有兩位長老,玄印並不是贏麵最大的那個。


    直到那年,玄印孤身入凡塵,行走大虞朝各地講法。


    與凡人講經,行過滾滾紅塵,經種種俗事,以煉一丸佛心。


    諸多天才弟子追隨玄印身後,欲要與玄印同走同臥。


    期間淒苦無數,渴了飲朝露,餓了乞齋飯,每每露宿野外,一個個弟子耐不住苦,加之或也不想押寶在玄印身上,陸續離開。


    隻剩下孤零零幾個堅持追隨,彼時隻是個小沙彌的辯機在餘下的幾個人裏同樣並不出彩。


    若論修行智慧,他遠遠比不上曾被上代住持點評為千年罕有之佛心靈動,哪怕最晦澀的《世尊寶藏經》也隻看了一夜,便能明了開篇題眼的龍樹菩薩。


    若論毅力與堅持,同樣不如曾為苦思座師一道題目,枯坐芭蕉林十年不曾動搖最終於暴雨中破境,勝卻三十年功夫的大淨上師。


    但當最後玄印徒步走到西關走廊,欲要出境去西域佛門祖庭走一遭時。


    最終選擇跟上,並成功與玄印活著迴來的,就隻有辯機一人。


    據守門的將士繪聲繪色說:


    那時,玄印大師已踏入天人境界,成為世間至強者之一。


    並硬生生從西域佛門手中搶了兩箱子經文迴來。


    當時那兩隻箱子,就由辯機用擔子挑著。


    而這時。


    結束了講法的辯機,獨自一人走到了神龍寺後頭的正殿外。


    “咚、咚、咚……”


    正殿的門很寬敞,足足有十扇雕花木門並排連在一起,可見殿內空間何等宏偉。


    如今門卻都關著。


    辯機從最左邊,朝右走,緩緩推開了第一扇門。


    有燭光從殿內透出來,可以看到,恢弘寬闊的大殿內,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尊龐大的鍍著金身的世尊佛像。


    眉目慈悲地俯瞰下方。


    而那長長一排,同樣氣派無比的供桌上,是足足三十二根粗如嬰兒手臂的黃香。


    供桌下,唯獨隻有孤零零一名老僧。


    背對著他,麵朝佛像閉目輕輕敲擊碩大木魚。


    老僧一身褐色僧衣,身材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


    容貌也並不很好看,表情莊嚴肅穆,隱隱有些兇惡。


    但細細看去,又變得慈悲起來。


    而這時候,那龐大無比,俯瞰下方的師尊佛像則變成了金剛怒目。


    “師父,今日盂蘭盆法會,弟子講法已歸,特來說給你聽,其餘的倒也沒什麽稀奇,唯獨兩件事頗有有趣。”


    辯機和尚推開第一扇門,卻沒有進去。


    而是邁步繼續推開第二扇,而殿內的玄印住持,卻好似毫無反應。


    “第一件,乃是關乎那位女子陛下。


    陛下原本閉關,不該出現,但卻還是到來了,我思忖著,這無疑還是大虞皇室在示好,不意外。


    就如您所說,咱們這位陛下的根基未穩,修為也欠缺了關鍵的一步,總歸是底氣不很足。


    天師府與神龍寺,在那位陛下眼中,大抵便形同朝堂上的‘李黨’與‘清流黨’,總歸是要彼此製衡,帝王心術才最為放心。”


    辯機邁步,推開第三扇門。


    語氣頓了頓,笑道:


    “至於另一件,倒是頗為有趣,乃是與那個趙都安有關的。此人近來聲名鵲起,弟子倒也偶有關注。


    因那天師府的金簡似與之相較甚密,上次弟子便也借著白馬司監孫蓮英的邀請,去看了他一看,倒的確與傳言不同。


    卻不曾料到,胸中竟還有治國文才……這倒是奇異了。


    若非其不通佛理,幾乎要以為他是受了‘世尊’灌頂,這才開悟……”


    辯機獨自一人緩步推開一扇扇門。


    殿外也就越來越明亮:


    “師父啊,知道您神遊天外,隻留一具軀殼在這裏,但好歹也給個迴信啊。


    您說,咱們那位陛下,這次突然閉關,是否是有所領悟?


    距離真正的天人境更近一步?


    如您所說,還是她永遠不要破境才好,否則,一些格局就要被打破了,我神龍寺便也不好借朝廷的勢,來完成‘東西合流’的夙願了……


    恩,還是不要突破的好……”


    辯機說著,已經推開了最後一扇門,殿內的木魚聲卻忽然停下了。


    “咦?”


    辯機扭頭望向皇宮所在的方向,微微皺起眉頭。


    聽到了一聲低低的龍吟。


    佛殿內,玄印住持睜開了眼睛,似在感知。


    片刻後合攏雙眼,平靜說道:


    “龍脈擾動,稍安勿躁。”


    隻是擾動麽?因中元之夜?還是……女帝真的有所進境了?


    辯機沉默,擰眉不語。


    ……


    天師府,深處小院內。


    神秘的大榕樹晶瑩的葉片沙沙作響。


    忽然,那樹冠中,隱隱浮現出一張似人的臉孔上,靜靜眺望皇宮方位。


    “師尊,什麽在叫?”


    五官精致,雙眼失焦,顯得有些呆萌的少女金簡鴨子坐在一張桌旁,茫然地四處看。


    她旁邊,搖椅上,身材高大,雙目狹長,穿玄色神官軟袍的老天師手捧一卷玉簡,同樣靜靜眺望遠處。


    片刻後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應是龍氣躁動,與天象有關麽……”


    他有些不確定,因整座皇城本就存在強大的禁製,隔絕外界的窺探。


    他雖可以強力打破,但那將意味著與朝廷翻臉。


    “奧。”金簡得到了一個答案,就不在乎了。


    反正那玩意就叫了一下,還不怎麽大聲,若非修行者耳聰目明,未必能聽見。


    她興致勃勃分享八卦:


    “師尊,那我繼續給你說,今晚齋園裏趙都安的那場熱鬧……”


    張天師笑嗬嗬道:


    “好啊,仔細給為師說說。”


    ……


    密室內。


    趙都安隻覺頭疼欲裂,好似有一根龐大的棍子,生硬地桶進他的腦子,伴隨著劇烈的攪動。


    他大聲痛唿,但聲音悉數被密室完美隔絕。


    趙都安跌倒在地上,抱著頭,皮膚上血管根根隆起,顯得格外可怕。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那金色的,眉目虛幻,宛若由煙霧凝聚的“龍魄”在他經脈內轉了一圈,似乎在巡視新家。


    而後頗為嫌棄地挑了半天,終於還是鑽入他丹田氣海中,輕輕盤臥起來。


    如一隻貓兒,重新陷入沉睡。


    隻是沉睡中,它的每一次唿吸,都會將趙都安體內的氣機吞入,再吐出來,卻是精純數倍。


    痛覺如潮水般退去。


    不知過了多久,趙都安緩緩爬了起來,臉上呈現出茫然之色。


    “不是……”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又摸了摸小腹,感受著體內由丹田處,緩緩泵送出的強勁有力,源源不絕的力量。


    隱隱有種預感,有了這東西,自己好似開啟了自動掛機模式,每時每刻都在吞吐修行。


    同時,更有一種冥冥中的感知:


    隻要自己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險,就可以喚醒體內的“神明”……代價未知。


    “我把老徐造的神明吞了?”


    “不對吧……石台上不是寫了,需要世間境界……我才是凡胎啊……”


    “還有,這玩意不是給皇室子孫準備的嗎?就沒有血脈啥的要求嗎?修了這門傳承就能吞?你看不出我不是你徐家人嗎?”


    趙都安在風中淩亂,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愈發懷疑,自己身上某些東西不對勁了,武神圖就和別人不一樣,現在也是。


    “嗬,不過往好了想,終究不用糾結要不要上交了,現在是想交也不成了。”


    趙都安自嘲一笑,忽然想,不知道貞寶能不能察覺出自己身上的異常。


    萬一像上次在轎子裏,給自己檢查身體……


    噸。


    他咽了口吐沫,有點頭疼了,這玩意被發現了怎麽辦?


    女帝問:我家的寶貝怎麽在你肚子裏?!


    趙都安:其實吧……臣也可以把臣的寶貝放陛下肚子裏……


    搖了搖頭,將古怪的念頭拋在腦後。


    趙都安鬼鬼祟祟,又確認了一遍,密室中什麽都沒有,便急匆匆趁著中元節的時間buff還在,啟動陣法,逃出皇宮。


    ……


    “嘩!”


    京城夜晚的石橋下,趙都安破水而出,仰頭望著天上的殘月,吹著夜風,隻覺夢幻。


    ……


    皇宮內。


    徐貞觀白衣飄飄,站在元祖廟頂上,神念覆蓋整座皇城,麵色茫然:


    “又……消失了?”


    沉默片刻,她歎息一聲。


    龍魄……終歸……


    還是自己的幻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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