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修文館學士的登場。


    更準確來說,是韓粥說出的這句話,以及表現,呈現在這群京中名流麵前。


    原本因眾學士抵達,顯得有些騷亂的空氣,好似突兀被掐住了脖子,沒了聲音。


    “趙……趙學士?韓半山方才說了什麽?”


    一名讀書人呆立當場,呢喃自語。


    “咦,那韓半山怎麽沒有理會許翰林,而是朝那趙都安行禮?”


    遠處,一名不知哪個官員家眷貴婦詫異出聲。


    這一刻,許多人懷疑自己聽錯了。


    恩,或許,隻是韓粥敬畏趙賊寵臣的身份,故而禮節性問好——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但接下來,雙方的對話無情擊碎了他們的幻想。


    “嗬嗬,倒並不難猜,你們比我預想中來的晚了些,”趙都安輕輕頷首,問道:


    “太師呢?”


    “在後頭。”韓粥迴答。


    這時候,其餘學士也都跟著走了過來。


    財政高手郭解元逢人便笑,此刻笑得卻格外真誠開懷,急匆匆上前,拱手道:


    “趙學士,多虧你前日教我的那個什麽數術算法,才提早結束手頭的事,關於那數術之法,鄙人還有些疑惑,之後想找你討教。”


    趙都安笑著頷首:“好說,好說。”


    接著,是第三名學士拱手行禮,口稱:“趙學士。”


    然後是第四名。


    第五名……


    修文館第一期八名青年學士,最近在京中皆炙手可熱,無數讀書人踏破門檻,都無緣得見。


    高冷的一批。


    然而此刻,被京中無數文人絞盡腦汁,巴結討好的青年學士們,卻排成一串。


    進了齋園第一件事,都是過來向趙都安問好。


    哪怕是鼻孔朝天,最是傲氣的禮部尚書之子王猷,在瞥見周遭場景後,沉默片刻,也朝趙都安點了點頭。


    如同一幕荒誕的滑稽戲上演。


    不。


    滑稽戲的主角當然不是趙都安,而是方才那群蓄謀已久,群起而攻之的文人。


    方才趾高氣揚,扣帽子小能手許翰林僵立原地。


    拱手的姿勢都還未放下,可到場之人,卻無一個看他。


    可許翰林已沒心思生氣,他隻是錯愕,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甚至懷疑,這群學士是有人偽裝的。


    否則,心高氣傲的第一才子,豈會對一個不學無術的酷吏如此客氣?


    那不是一般的,對權力的敬畏,而是一種……


    尊敬。


    是的,尊敬。


    可……


    怎麽可能?


    旁邊,腐儒打扮,同為大學士的陳正儒的表情,同樣不比學生好多少。


    每一個學士的行禮,都好似一柄錘子,狠狠錘擊在他心頭。


    為什麽?


    就因為權力嗎?


    隻因姓趙的是陛下寵臣麽?


    就令你們這些人卑躬屈膝?


    過於驚駭之下,這名腐儒甚至忽略了“趙學士”這個稱唿,胸口一團火騰起。


    他在嫉妒。


    嫉妒於,韓粥等人竟隻與趙都安交談,卻對他視而不見。


    “太師來了!”


    忽然,有人喊道。


    陳正儒抬頭,果然看到,在眾學士後頭,帶著幾名親隨的耄耋老者,姍姍來遲。


    董玄依舊是一身緋紅學士袍服,白發白須,眸光銳利。


    雖已是年邁,行走間,卻自有一股虎步龍行氣勢。


    這會走過來,視線環視一圈,周圍皺眉。


    “見過掌院。”陳正儒上前開口,董玄執掌翰林院,二人是上下級關係。


    “陳正儒?你不在內院,在這做什麽?這又是怎麽一迴事?”


    董太師眸光掃過眾人,儼然已察覺不對。


    視線忽地鎖定在董大身上,詫異:


    “你也在?”


    “孫兒見過祖父!”董書生這會躬身行禮,不敢有絲毫逾矩。


    行禮後,才想起三弟,視線掃過,窺見正鬼祟地朝外偷溜的紈絝身影,不禁怒氣上湧:


    “三弟!伱要去哪?還不過來見過祖父?”


    噗通……董三公子嚇得一哆嗦……


    又跪了。


    “掌院,是這樣的,這趙都安大放厥詞,竟要拔劍斬殺三公子……”陳正儒見縫插針,歪曲事實。


    董大這會膽氣足了,當即打斷,不悅道:


    “陳大學士,莫要聽信謠言。”


    接著,他看向祖父,以中立言辭,將事情經過描述了一番。


    末了羞愧道:


    “三弟有錯,孫兒身為兄長,未盡到管教之責,懇請祖父責罰。”


    董太師聽完經過,古井無波的臉上,眼睛緩緩眯起,似乎明白了什麽。


    許翰林微微變色,突然大聲道:


    “太師,哪怕此事確因三公子所起,但這趙都安竟欲要動武,更口稱您的姓名,毫無敬意,實在是……”


    趙都安便懶得聽,徑直看向董玄,平靜說道:


    “太師,看來您昨日猜的沒錯,近來輿論滔滔,確有人興風作浪。”


    董太師歎息一聲。


    忽然看向尤金花母女,這位當朝重臣,文壇泰鬥忽然拱了拱手,歉然道:


    “我董家教‘子’無方,令趙家主母,令愛受驚,實在慚愧,老夫且代他賠禮,稍後會令送薄禮去府上,聊表歉意。”


    尤金花和趙盼已經完全懵了。


    整個經曆,於她們而言,猶如坐過山車。


    方才本以為大禍臨頭,卻不想峰迴路轉。


    當那飽負盛名的韓半山,對自家大郎如此客氣,尊敬有加時,母女倆大腦就宕機了。


    而此刻,當朝太師竟屈尊降貴,向她們兩個民女賠禮……


    這是母女倆做夢都不敢想的。


    “太……太師客氣……”


    尤金花結結巴巴,手足無措,求助地看向繼子。


    趙都安笑了笑,說道:


    “太師都這樣說,那此事便算了。”


    董太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繼而扭頭,冷漠地望向跪在地上,已經完全傻了的三公子,嗬斥道:


    “還不滾迴去?在這裏繼續給老夫丟人麽?”


    “啊……是……”三公子唯唯諾諾,哪裏還有半點桀驁?


    “祖父……您與趙兄相識?方才韓學士稱他……又是怎麽一迴事?”


    等弟弟屁滾尿流逃開,董大才緩緩迴過神,問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渴望的問題。


    究竟是為什麽?


    坊間不是都在說,董太師最為厭惡這酷吏嗎?為何……會如此?


    董太師看見他,神色稍轉柔和,緩緩轉身,視線又掃過在場所有讀書人。


    那鋒利的視線掃過,無人敢與之對視,皆膽怯地垂頭。


    包括陳正儒,也已是大腦空白,說不出話來。


    “嗬,”董太師低聲冷笑,情緒複雜地道:


    “好一番大陣仗。


    老夫這段日子,便聽到許多風言風語,本不欲理會,卻不曾想到,你們竟愈演愈烈,扛著老夫的大旗,在今日這等場合,用起手段。


    更算計到我董家子孫身上,很好,非常好。”


    他語氣平靜,然而這一番拋出,卻令方才參與發難的所有讀書人,汗流浹背,渾身涼透了。


    意識到,隻怕今日之後,自己等人在士林,將再無立身之地。


    念及此,個別讀書人竟也破罐子破摔般抬起頭來,道:


    “太師何以對一不學無術的酷吏這般敬畏?”


    他們不明白!


    更憤憤不平,這裏許多人,都是因董太師厭惡趙都安的傳聞,而加入聲討。


    如今,頓時有種被背刺的憋屈。


    董太師怒極反笑:


    “好一個為何,那老夫今日就告訴你等為何!


    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不學無術的酷吏,以外編學士的身份,全程參與了朝廷新政的製定,搭建了新政的骨骼,其餘學士,所做之事,無非填充血肉罷了!


    甚或說,他一人所占的功勞,還要超出整個修文館!


    你們不是好奇,為何韓粥等人推崇他嗎?這就是原因!


    這就是你們口中的不學無術,這就是你們不恥鄙夷的武人官差!


    文人殺人不提刀,皆在口誅筆伐四字,如今你們倒要口誅筆伐我修文館的趙學士,你們來說,老夫該是何等態度!”


    頓了頓,這位當朝太師,耄耋老者忽然“呸”了一聲,失望搖頭:


    “一群諂媚逢迎之人。”


    他又扭頭,看向陳正儒和許翰林,哼了一聲:


    “一群蠅營狗苟之輩。”


    寂靜。


    這個外園,好似除了老太師的聲音,再沒有半點聲音。


    就連遠處,那些神龍寺負責接待客人的僧侶,也都麵麵相覷,雙手合十。


    曆年齋園法會,這應是近百年來,最有戲劇性的一場了。


    而這一切,都源於亭中,那名背負雙手,淡然佇立的青年。


    一名僧人低聲讚歎:


    “今日之後,趙都安之名,隻怕在大虞儒林,如雷貫耳。”


    大虞儒林學子千萬,今日,卻不敵趙君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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