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披紅色大學袍的耄耋老者敲了敲桌案,吸引眾人注意,說道:


    “陛下日理萬機,已到午時,今日議政,便暫告一段落。


    待明日,便須在館中處理政務,至於新政……不急於一時,且將自己今日提議,留在桌上,之後陛下與老夫會仔細察看。”


    話落,眾年輕學士才驚覺,已經過了這麽久,轉眼已經正午。


    頓感口幹舌燥,肚腹饑餓。


    雖說還有些意猶未盡,但董太師都發話了,自然紛紛起身相送:


    “恭送陛下。”


    同時,一個個的,將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厚厚的奏疏,放在桌上。


    可見,雖今日出風頭的主要是韓粥,但這幫讀書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無需多禮,今後,家國大事,還要你等勞心。”徐貞觀起身,微微頷首。


    整個上午,她幾乎就是個擺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因為身為帝王,任何的舉動都會被無限放大。


    她今日到來,本就不是決斷什麽的,而是象征意義更大。


    “臣等必為陛下,為大虞肝腦塗地。”讀書人們異口同聲。


    角落裏。


    正在沉思的趙都安被這夥人的喊聲驚醒,這才迴過神。


    驚訝發現,旁邊的錄事官,已經放下筆,正在揉搓發酸的手腕。


    散會了嗎?


    是了,都中午了……趙都安肚子咕嚕嚕亂叫,成為高品後,他更容易餓了。


    低頭,看了眼手中洋洋灑灑的,十幾頁紙,他思忖片刻,終究沒有開口說什麽。


    本來,他是打算人前顯聖一波的,但方才仔細思索細節後,卻發現沒那麽容易。


    一來,大虞朝的情況雖與萬曆有很多相似,但畢竟有差別,而涉及新政,任何一點差別,都不容小覷,要反複思量。


    二來,他雖記得“考成法”與“攤丁入畝”的關鍵點,但一國之策,絕非幾百個字就能闡述明白。


    那是一整套成係統的策略,沒看韓粥那幫人,每一個的奏疏都厚厚的一大摞?


    都是反複寫了好幾個月的,而趙都安卻沒那個時間,將整套東西梳理清楚。


    這時候若貿然開口,隻怕是講不清楚的。


    若給這幫文人逮住漏洞問住了,豈不是連自己,帶老祖宗們的臉都給丟光了?


    尤其……他實在有點餓了……這種事,也不著急,時間還多。


    “還得再思量仔細些……”


    趙都安思忖著,決定穩一手,站起身,想了想,將手中的一疊紙也放在桌上。


    進門前,莫愁叮囑他過,房間中的一切消息不能外泄,包括這裏的任何帶字的紙,未經查驗,都不可帶走。


    這是規矩。


    心中,倒是生出些許惡趣味,想試試董太師和女帝,能否看懂。


    至於被人剽竊,據為己有……他毫不擔心。


    因為紙上隻零零散散,寫了幾個詞,幾個互不連貫的句子。


    絕大部分細節,都隻在他的腦子裏。


    隻憑借這麽些殘句,還有隻有他懂的符號,絕無可能還原整體。


    “趙都安,你隨朕一起走吧。”徐貞觀這會看向他,說了句。


    霎時間,屋內的學士們,才第一次集體看向他,表情各異。


    倒是看不出敵意,但也沒有熱情就是了。


    仿佛隻當是普通官吏看待。


    “是,陛下。”趙都安應了聲,猛地想起什麽,彎腰拎起一筐梨子,笑嗬嗬道:


    “諸位學士說了一上午的話,想必是渴了,詔衙自家產的梨子,都嚐嚐?”


    無人動彈。


    氣氛略有些尷尬。


    莫愁搖了搖頭,心想這群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哪怕表麵上,礙於陛下在場,不會表露出什麽。


    但要他們主動與一個名聲惡劣的酷吏交好,委實不切實際。


    這個趙都安也是,很聰明的一個人,難道還想著用一筐梨子與這群學士交好?


    然而,這時候,卻見一襲白衣飄然走過。


    大虞女帝好似出門,卻恰好走到他身旁,停下腳步。


    伸出玉手,捏起了一隻,把玩了下,輕輕頷首:


    “有心了。”


    然後朝外走去。


    這……見狀,一群學士們哪裏還敢托大?


    當即紛紛上前,各自拿了一隻梨子,口中道謝。


    陛下都拿了,他們豈敢不拿?


    趙都安笑眯眯的,也不在乎這幫讀書人的感謝是否真誠,散了一圈梨子,然後才扭頭出門,跟上女帝。


    ……


    等女帝和學士們陸續離開,修文館房間內,一下冷冷清清,隻剩下兩人。


    負責記錄“會議紀要”的錄事官認真整理了手稿。


    走到桌案上首,正翻閱那些奏疏的董太師身前,低聲道:


    “太師,午時了,先去用飯吧,這麽些奏疏,一時半刻是看不完的。”


    說著,他將手中的會議紀要放下。


    這也是要給太師過目的,且不能離開這個屋子。


    須發皆白,已是高齡,卻精神矍鑠的文壇泰鬥,翰林院大學士搖了搖頭。


    肩負新政的製定,第一天卻困難重重,董太師如何有胃口吃飯?


    聞言隻揮了揮手,吩咐道:


    “將奏疏都拿來近前。”


    錄事官無奈點頭,沿著長桌走了一圈。


    將一份份奏疏都搬到老人麵前,方便他翻看。


    “那邊的是什麽?”


    董太師眼尖,忽然注意到,角落一張桌上,還放著一摞紙,上頭似乎有字。


    錄事官望了眼,“哦”了聲,說道:


    “是那位趙使君坐的位子,想來也是他寫的,卑職與他挨著,但專注記錄,也沒看清他勾畫些什麽,想必也是記錄?”


    說話間,邁步走了過去,拿了起來。


    董太師搖了搖頭,對於陛下將趙都安帶過來有些不滿。


    一個武官,來修文館湊什麽熱鬧?


    難道說,他還能聽懂?大抵是知曉修文館的重要,才湊過來……


    罷了,且由他吧,想必經過今日,那趙都安也該明白,術業有專攻,迴去踏實辦案,才是正道。


    “……太師?要不,您看看這個……”


    然而,錄事官這時候,卻忽然語氣奇怪地開口。


    他捧著趙都安留下的手稿,似乎已簡單翻了幾頁,神色很是古怪,有些遲疑,有些……


    不確定?


    更多的,還是迷惑。


    看不懂,但身為書吏的本能,告訴他這紙上的文字很重要。


    不明覺厲。


    “看什麽?”董太師疑惑,但見對方神色,也生出幾分好奇,略作猶豫,抬手接了過來。


    心下想著,倒要看那趙都安寫了些什麽。


    低垂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三個字:


    考成法


    董太師顰眉,不記得有人提到過這個詞。


    視線下移,略過兩行口水文字,再次停頓。


    “立限考事。”


    “以事責人。”


    嘶……這……董太師眉頭緩緩擰緊,繼續往下看去。


    一頁,又一頁……


    旁邊,錄事官詫異望見,董太師竟看的越來越慢,越來越認真,越來越……


    莊重。


    分明隻是破碎零散,好似記錄思路隨筆的潦草手稿。


    董太師卻看的,好似比韓半山的“十策”都更專注。


    那趙都安,到底寫了什麽?


    ……


    ……


    修文館外。


    趙都安原以為,自己是走路,陪著女帝行走,或者坐在後頭的小車上。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女帝卻將他領上了皇家車輦,那足足十幾駕的大車的明黃車廂內。


    連莫愁,都沒這個待遇。


    “陛下有事吩咐?”


    趙都安不是第一次乘坐皇家車輦,當初去天子樓也坐過,但仍忐忑。


    等垂下明黃的車簾,馬車行走,整個寬敞的車廂內,就隻剩下了兩人。


    徐貞觀裝了一上午的“泥塑木雕”,這會也有些累了。


    坐下後,隨手摘下頭上的冠冕,丟在一旁,拔出簪子,晃了晃頭,滿頭青絲如瀑披灑下來。


    這一刻,她不再是威嚴雍容的女帝,而是成了清冷出塵的仙子。


    這會聞言,美眸瞥了他一眼,哼道:


    “朕無事,便不能送你一程了?”


    修文館迴皇宮,的確距離詔衙較近。


    但趙都安可不覺得,女帝隻是送他這麽簡單。


    “怎樣,今日在修文館旁聽如何?”徐貞觀語氣隨意,帶著些許調笑。


    趙都安沉吟了下,謹慎道:


    “各位學士才情不俗,太師選人,的確眼光獨到。”


    小小一個修文館,不同的學士,不隻擅長方向不同,且背後代表的群體都不同……可想而知,背後反複權衡的心思。


    徐貞觀笑了笑,道:


    “如今,你總該知曉,朕為何說你去不得了,國策大事,涉及方方麵麵極多,非是單憑聰慧便足夠的。”


    她覺得,今日趙都安低調地縮在角落,是因為插不上話,甚至未必能聽懂。


    “其實,臣……”趙都安猶豫著,該怎麽說。


    徐貞觀卻擺手打斷他,道:


    “好了,與你說正事,上次……伱與朕在元祖廟中修行,可有……感到異常?”


    說到後半句,饒是這句話心中早演練了多遍,她仍舊有些不自然,目光也略有躲閃。


    腦海中,不由自主,迴想起海供奉那一日,對她笑嗬嗬說的那番話。


    陰陽調和……莫非,自己與他共參大道,真的事半功倍?


    那一日後,她雖嘴上不認同,但心中,卻記掛上了,思來想去,總歸是煩心,索性今日確認一番。


    也好……省得胡思亂想。


    “異常?”趙都安愣了下,遲疑道:


    “那日,臣修為破境,自是有異於平常的。”


    他摸不準,貞寶這話啥意思,難道她上次察覺到什麽了?


    意識到,自己修行《武神圖》時,與旁人不同?


    這個猜測,令他有些緊張。


    “……”徐貞觀眸子盯他看了幾秒,輕輕歎了口氣,心道是自己蠢了,這般問他,如何能得到答案?


    那也就隻能……


    猶豫片刻,徐貞觀忽然咬了咬嘴唇,開口說道:


    “你坐過來,到朕身邊來。”


    啊?趙都安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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