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影衛密諜分散在江湖各地,向京中傳遞消息,路途中難免耽擱時間。算來,隻怕那個高離已潛入城中了。”


    莫愁臉色凝重道。


    徐貞觀青蔥玉指一動,將密折丟在桌上,輕輕頷首,道:


    “你認為,他們近期會折騰出事來?”


    第一女官“恩”了聲,沉吟道:


    “新舵主上任,勢必要有所動作。高離此人……當年心高氣傲,卻敗於馬閻之手,此番迴歸,又恰逢鐵尺關二人落網,隻怕……”


    徐貞觀黛眉顰起:


    “你是擔心,匡扶社會對馬閻……不,以馬閻的修為,卻是難啃的,那麽,便是給整個詔衙找麻煩,或者針對趙都安。”


    想到這裏,大虞女帝心中一動。


    暗暗決定,等稍後馬閻喚那小禁軍入宮,她當麵提點幾句。


    不過隻提醒,還不夠穩妥,保險起見,或也該給他一枚“護身符”……


    今時不同往日,當初的小白臉毫無被逆黨針對的價值。


    但經過“內鬼”事件後,趙都安難免被有心人盯上。


    恰在此刻,外頭忽有太監小碎步趕來:


    “稟陛下,趙使君外頭求見。”


    他這麽快?


    徐貞觀略有驚訝,欣然頷首:


    “喚他進來。”


    ……


    少頃。


    趙都安在太監的引領下,再次來到禦書房。


    一迴生,二迴熟,三迴五迴熱炕頭……趙都安距離爬上龍床尚遠,卻也沒了麵聖的緊張。


    “臣,參見陛下。”


    趙都安邁步越過門檻,舉止從容。


    抬起頭,便見白衣女帝端坐在寬大桌案後,濃密青絲於後腰披散,身旁杵著“電燈泡”大冰坨子。


    徐貞觀笑吟吟看他,打趣道:


    “朕前腳命馬閻尋你,你後腳便到,什麽時候練了這一手好輕功?”


    不……你根本不知道我遭遇了什麽……趙都安看似鎮定自若,但實打實從鬼門關走了一圈,說不怕是假的。


    從長街到午門,始終靠一口氣撐著。


    直至此刻,看到當今“四座天下”之一的白衣女帝,繃緊的心弦,才終於鬆緩下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笑道:


    “督公昨日與臣交代過,說陛下早有安排,臣這才知道,陛下聖眷深厚,無以為報,故而一早便入宮來,以謝聖恩。”


    恩……實話是不可能說一句的。


    總不能老實迴答,說自己不放心,想看夏江侯那混蛋怎麽死,所以一大早屁顛屁顛來湊熱鬧吧?


    趙大秘的情商不可能那麽低!


    徐貞觀聽了,心情頓感愉悅。


    這世上沒人真喜歡“默默付出”。


    人類的本性,終歸是希望自己為旁人做的好事,能被看到,獲得正向迴饋的。


    這會搖頭失笑:


    “莫昭容說你慣會花言巧語,看來的確不假。”


    伱又說我壞話……趙都安瞥了電燈泡一眼,發現大冰坨子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聽見。


    寒暄過後,進入正題。


    徐貞觀卻沒先提雲陽公主,而是將桌上密折丟給他:


    “來的正好,剛巧有事與你說。看看吧,匡扶社又潛入京城一個新舵主,你得小心些了。”


    趙都安下意識接過,翻開掃了眼,表情變得十分古怪。


    徐貞觀語氣凝重道:


    “高離這人,你應聽過,當年名聲不小,先帝在世時亦曾讚許,雖敗走後歸隱江湖,但仍不容小覷……”


    趙都安臉色愈發古怪,見女帝沒說完,也不好打斷,隻能欲言又止。


    徐貞觀沉吟道:


    “如今其潛入京城,你這些日子又名聲大噪,更屢次挫敗其謀劃,隻怕會盯上你。”


    不是隻怕,是已經……趙都安張了張嘴,想說話:


    “臣倒以為也沒那麽……”


    旁邊。


    杵著一言不發的莫愁突然開口,頗有中性美,總給人一種女扮男裝感覺的“第一女官”幽幽道:


    “沒什麽?趙大人莫要輕敵,被這段時日的勝利衝昏了頭,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莊孝成那逆賊當日留給你的教訓,想來已夠深刻,能在匡扶社中任舵主的,哪怕隻是一個分舵,也絕非等閑之輩。”


    不是……你倆一個個的,能不能讓我完整說句話……


    趙都安哭笑不得,拱手道:


    “陛下,臣此來,恰好也有一樁事匯報,與這位新舵主有關。”


    徐貞觀與莫愁同時一怔,心想莫非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恩,倒也有可能。


    影衛傳信受限於距離,畢竟慢了些,梨花堂有所察覺,也不意外。


    然而趙都安的下一句話,卻徹底令兩女坐不住了。


    隻見他拱了拱手,道:


    “其實,今日一早,臣從家中趕往皇宮路上,便恰巧遭遇高離伏殺,幸臣早有準備,僥幸之下,掙得一命,予以反殺。


    那劍客高離,也已伏誅,其屍首現已送往詔衙,繳獲寒霜佩劍,也已帶入宮中,以為憑證。


    如今寄存在寢宮正門處,陛下若要看,可命人送來甄別一二。”


    靜。


    這一刻,禦書房中幾乎落針可聞。


    莫愁驚愕抬頭,眸子瞪圓,死死盯著趙都安,懷疑自己聽錯了。


    高離伏殺他,卻被反殺了?


    剛赴任的新舵主,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燒死了?


    而作為“刺殺對象”的趙都安,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身上別說傷口了,一點皮都沒擦破。


    如何敢相信?


    鋪著明黃絲綢,擺著筆架硯台,奏折堆疊如小山的桌案後。


    徐貞觀也怔住了,靜靜地凝視趙都安。


    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的傾國女帝,冰肌雪膚之上,漆黑如墨的美眸,有了片刻的茫然。


    她聽到了什麽?


    眼前區區凡胎中品的趙都安,竟將昔年名動京城的天才劍客……反殺了?


    她有理由懷疑,實在是這件事存在本身,就挑戰了常識。


    若說以往幾次,趙都安入宮匯報案件進展,因女帝對他的低估,才屢屢被刷新印象。


    那這次,就多少有些離譜了。


    徐貞觀的視線,不受控製落向案上那份百裏加急,耗費人力物力,連夜從遙遠的江湖送上她案頭的密折。


    分明是熱氣騰騰,剛出爐的一份奏折,怎麽轉眼就過期了呢……


    “你……再說一遍。”徐貞觀麵無表情發問。


    “是……”


    趙都安無奈,隻好仔仔細細,將過程描述了一番,並未漏掉任何細節。


    除了那張“敕神符”的來曆之外


    ——他隻說,是金簡為償還上次欠下的人情,贈予符籙,予以幫助。


    ……


    俄頃。


    聽完整個經過的兩女,才緩緩迴過神。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可饒是得知了前因後果,整件事仍舊顯得虛幻,但如此言之鑿鑿的語氣,人證物證俱在,顯然做不得假。


    “所以,高離已經死了。京城匡扶社再一次失去了頭領。”徐貞似在自言自語。


    而後,不等趙都安迴答,她語氣難明道:


    “匡扶社的反賊,已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刺殺朝廷命官了麽?”


    女帝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白皙的臉龐上,神態被怒容取代。


    事實上,逆黨雖與女帝鬥了兩年,但在此之前,其實並不常用刺殺手段。


    尤其是在京城,更是如此。


    一來,刺殺行為容易暴露自身,京城臥虎藏龍,達到一定程度的修行戰鬥,極易被察覺。


    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


    二來,普通官員行刺意義不大,而如袁立等重臣,或有強者保鏢,或有保命的手段,難度不低。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便是匡扶社想要的,並非顛覆大虞,隻是想奪權。


    若將能臣刺殺了,那大虞的統治體係崩塌,對匡扶社而言,也是弊大於利。


    而且,刺殺的行為,勢必令百官人人自危,敵視匡扶社……所以,逆黨對朝堂主要以“滲透戰略”為主,逐步腐蝕,拉攏。


    以動搖女帝權威為輔,挑動朝堂各勢力,與“皇黨”為敵。


    可許是因兩年來,女帝非但未曾敗落,反而位子坐的愈發穩固,導致匡扶社行為愈發激進。


    這才有了前些日子,莊孝成以身入局,試圖對付馬閻的“局”。


    可那一次,也是將人誘騙到城外動手的,如今日這般,於城內截殺女帝身旁紅人。


    無疑是極大的挑釁。


    “莫愁。”徐貞觀忽然語氣忽然轉冷。


    “奴婢在。”莫昭容應聲。


    徐貞觀語氣冷漠:


    “第一,傳令京營,嚴查近日入城記錄,對一切可疑人員予以排查,不放過任何疑點,不要給朕推脫說什麽進城人數太多,魚龍混雜,難以分辨,朕隻要結果。”


    “第二,傳令羽林衛,金吾衛,千牛衛……包括詔衙在內六大禁軍統領,即日起,將京城給朕挖地三尺,高離帶進來的人不隻一個,餘下的人,還能真不留下半點痕跡?”


    “第三,告訴馬閻,將高離的屍體吊在城門樓上,朕倒要看看,匡扶社那些自喻正義,豪氣幹雲之人,究竟有沒有膽子跳出來,取迴他們舵主的屍首。”


    “第四,傳令分散九道十八府影江湖影衛,對已掌握的逆黨人員予以斬首,一個不留!”


    殺氣騰騰!!


    四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兇狠,一道比一道殺意濃烈。


    趙都安愣住了。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當初玄門政變時,提一口寶劍橫掃千軍,殺的血流成河,人頭滾滾的三皇女。


    “陛下,這……”


    莫愁臉色也變了,她急忙勸道:


    “篩查搜捕自無不可,可吊屍體於城門……此法豈非落逆黨話柄?


    那些奸賊一直散播謠言,試圖將陛下您塑造為暴君模樣,如此一來,豈非遂了他們的願?於您名聲不利。


    至於斬首……您不是準備拉攏,策反那些逆黨麽?


    您也說過,逆黨之中並非全無可救藥,莊孝成拉攏腐蝕朝堂官員,我等亦可拉攏匡扶社員……如今若予以斬首,之前的功夫豈非都白費了……”


    她擔心,女帝是一時被情緒左右,做出不理智決斷。


    趙都安也開口勸道:


    “陛下冷靜,此事還須三思而後行。”


    然而徐貞觀卻搖了搖頭。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任憑湖麵的風吹起長發,眼神中一片清明,平靜說道:


    “朕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朕以往顧忌名聲,因而束手束腳。但事實上,有些人,是真的會得寸進尺,就如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假夫子。


    他們炮製出一條條仁君應遵守的規矩,自己卻從不遵從。


    既然他們不守規矩,那朕也沒必要遵守了。”


    頓了頓,大虞女帝忽然笑了笑,幽幽看向二人,輕聲道:


    “你們說,莊孝成那幫人,是不是真以為,朕……揮不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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