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審?為什麽要提審?”


    趙都安端坐大椅,背後的武器架上方,雪白牆壁上一副潑墨掛畫氣勢恢弘。


    此話一出,四名下屬都怔住了。


    錢可柔茫然道:“大人您不是說……”


    趙都安打斷她,認真道:


    “這麽多人,本官一個個審多累?


    況且,馬上就到散值的時辰了,難道要本官為了區區五十八名官員,加班熬夜傷身麽?先關押一陣子,想必他們也能理解。”


    理解個天老爺啊……四人默默吐槽,沈倦扶額道:


    “可是大人,我們若不盡早審出點罪證,等明日輿論嘩然,隻怕難以收場。”


    可以料想,明日早朝會何等精彩。


    女帝麵臨滿朝文武的控訴,大概也會茫然吧?


    趙都安擺手道:


    “天塌下來,有陛下撐著,你們急什麽?”


    他相信,女帝既然將他委以重任,更派莫愁來表態。


    那麽,區區五十八名小官的壓力,徐貞觀總能替他抗住。


    恩,反正按照計劃,隻要女帝替他擋住壓力三天,就足夠了。


    四名下屬麵麵相覷,突然生出不妙預感,錢可柔忐忑道:


    “大人,您不會壓根沒有這群人的罪證吧?”


    你這姑娘,怎的淨說大實話?不,怎的憑空汙人清白?


    趙都安正義凜然:“這種不利於團結的話,以後不要說。”


    啊?萌新女錦衣沒聽懂。


    趙都安歎了口氣,說道:


    “總之,你們照我吩咐做事就行了,少打聽。


    接下來你們的任務,是放出風聲去,就說梨花堂之所以大肆抓捕這群人,乃是本官打擊報複。


    但隻要這些官員的家人懂事,前來孝敬一二,便可放人。”


    四人:“……”


    趙都安皺眉:“還不去辦?”


    “……是。”


    四人應聲,並肩走出堂口,沈倦嘀咕道:


    “所以,咱們這位上司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合著是要勒索錢財?”


    鄭老九吐了口茶葉沫子,這位經驗老道的錦衣校尉眼睛雪亮:


    “等等看吧,我有預感,這事才起了個頭。”


    ……


    ……


    “這五十八人,都曾彈劾過他?”


    牡丹堂內,名叫海棠的女緝司愣了下,醒悟道:


    “所以,姓趙的是在打擊報複?”


    其餘人也麵麵相覷,他們爭論猜測了半天,但真相可能異常簡單。


    卷王張晗平靜道:


    “我仔細調查過他,相信你們也一樣,此人素來睚眥必報,當初莊孝成一案中,彈劾他的主力禦史呂梁,如今落得發配嶺南的下場,另一個張昌碩,連帶整個張家,都近乎覆滅。可見一斑。”


    眾人悚然。


    是了,這都是公開可查的記錄。


    從某種角度來講,這兩個月來,趙都安做的事,一直是在報複。


    先是張家兄弟,而後是呂梁,如今升任緝司後,權力更大,終於急不可耐,開始大肆清算其餘仇敵。


    “嘶……以此人風格,還真有可能如此。若他有更大權限,把相國抓了我都不意外。”一人唏噓。


    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這是趙都安的對外人設。


    鐵尺關皺眉,嗓門頗大地道:


    “但這有意義嗎?咱詔衙雖有抓人之便,但卻無審判之權,哪怕他想栽贓陷害,一口氣對五十八人動手,朝堂諸公除非眼睛全瞎了,才會視而不見。


    等明天早朝,各方勢必向聖人控訴,哪怕姓趙的受寵,但也不可能無法無天。”


    這番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詔衙權力雖大,但被限製的也極狠。


    莫說隻是個緝司,哪怕是督公,也頂不住這般壓力。


    “對了,督公怎麽說?”海棠忽然問。


    張晗搖頭:


    “督公不會插手的,你沒發現嗎,督公對梨花堂完全是聽之任之姿態。因為趙都安背後是聖人,不是他,所以哪怕要懲戒姓趙的,也隻有聖人能懲戒。”


    頓了頓,他搖頭道:


    “不過在我看來,那趙都安已入取死之道,以為立功受寵,有陛下撐腰,就肆無忌憚。


    何其自大猖狂,不出三日,若不收斂,陛下定會派人敲打,或許,他會成為史上任期最短的緝司……我們無須幹涉,隻要坐等他自取滅亡便好。”


    最後,他用八個字做出總結: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眾人點頭,深以為然,都期待看趙都安倒台的那天。


    ……


    ……


    當夜,兩個消息,開始於京城官場瘋傳。


    第一個,便是女帝麵首升遷,入詔衙後,一日逮捕數十名官員,遍及各衙門。


    第二個,乃是趙都安之所以如此,是為了打擊報複,被逮捕的官員,悉數為當初曾上書彈劾之人。


    同時,被捕官員家屬們被透露,想要趙大人高抬貴手,就得識相一些,送上錢財孝敬。


    否則,哪怕最後迫於壓力釋放,但三天兩頭找機會抓一次,也足夠要命。


    沒人懷疑消息的真實性。


    這得益於趙都安人設的深入人心。


    尤其張家兄弟和呂梁的接連倒台,也證明了趙狗“睚眥必報真小人”的本性。


    不出意外,幾乎每個被捕官員的家人,在被指點“明路”後,都開始籌錢。


    些許黃白之物,與自家頂梁柱的安危,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何況若隻花些錢,就能與女帝身旁的大紅人冰釋前嫌,這已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翌日,當趙都安抵達梨花堂後。


    錢可柔立即稟告,說堂口外頭已經有不少人排隊,要拜見趙大人,單獨談談。


    “嘖,動作很快嘛,”趙都安笑道:


    “不錯,按先來後到,一個一個叫過來。”


    錢可柔表情複雜地去叫人了。


    接下來的事情,異常簡單,每進來一位犯官家屬,趙都安都拿腔作調,表示事情不好辦。


    而家屬便會奉上數額不等的“茶水費”。


    聲稱天熱,些許孝敬,請趙大人喝茶,不成敬意。


    趙都安則視茶水費的多少,給出不同反應,和顏悅色,或麵無表情。


    至於收費標準,則以犯官的品秩高低,在肥缺衙門,還是清水衙門,背後家族大小等分檔位收取。


    最後給出的答複,則異常統一:


    迴家等消息。


    “一群貪官,一個個肥的流油!”


    趙都安看著麵前越來越厚的銀票地契,不禁暗罵。


    若是清官,隻憑借俸祿,哪怕去籌借,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奉上贖金。


    結果一個個給錢賊痛快,讓趙都安痛心疾首,感慨大虞官場到底怎麽了。


    水至清則無魚,但水也不能渾濁的看不見底啊。


    期間更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某個犯官的家眷,竟是個貌美的小婦人,拜見他後,一個勁賣弄風騷,往他身上貼,對牢中相公不管不問。


    最後架不住趙都安索賄,從肚兜裏摸出溫熱銀票後,羞答答地要求,請他將人多關一段日子。


    簡直絕了。


    “下一個。”


    忙到午間,趙都安喝了口茶,潤嗓子。


    將剛收下的一盒名貴雪山參,以及珠寶玉器隨手丟進桌下的箱子裏。


    對機要秘書道。


    短短一個上午,他收下的賄賂價值早已超過萬兩白銀,足夠在外城買下一整條商街。


    錢可柔卻臉色忐忑地朝他耳語了幾句。


    “駙馬府來人了?”趙都安愣了下。


    這才想起,詔獄裏還關押著個李浪。


    不過人都關了兩天了才來,這速度,比這群小官家眷都不如。


    “請進來吧。”趙都安說道。


    俄頃,庭院中領進來一道身影,乃是一名長相斯文的中年人。


    華服玉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胡須也打理的很精致。


    隻可惜,臉龐一側,從眼角到太陽穴位置,隱有烏青,伴隨些許傷口,似被鈍器砸傷。


    趙都安眼神好,立即認出來人,正是雲陽公主的丈夫,駙馬李叔平。


    李浪名義上的父親。


    二人不熟,但也算認識,隻因原主混跡京圈,與之有過接觸。


    趙都安對此人的印象,是極度的妻管嚴,在家唯唯諾諾,在外重拳出擊。


    “趙大人好大的派頭!”


    駙馬李叔平聲音冷淡,帶著譏諷:


    “見伱的人,都還要排隊。不愧是陛下身旁紅人。”


    趙都安哈哈大笑,態度熱情,但屁股卻連挪都沒挪:


    “駙馬爺怎麽有空造訪,有失遠迎啊。”


    李叔平眼角跳了跳,徑自坐下。


    趙都安揮了揮手,命錢可柔上茶,然後去外頭等著。


    駙馬沒有寒暄,徑直道:


    “犬子前日似得罪了趙緝司,領了罰。


    他母親得知後頗為氣憤,本想親自過來,但顧忌影響,便還是我來登門。如今趙緝司罰也罰了,人也關了反省兩日,總該放人了吧。”


    趙都安故作懊惱,屈指輕輕敲了敲額頭,笑道:


    “看我這腦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險些忘記了令郎還在獄中,竟勞煩駙馬爺親自登門,實在不好意思。”


    李叔平忍住糾正他用詞的衝動,神色稍緩:


    “那就請緝司命人將犬子送出吧,我也好帶他迴去,叫他母親安心。”


    趙都安卻故作詫異,看了下對方空蕩的雙手:


    “駙馬爺莫非是空手來的麽?”


    他嘴角上翹,露出笑容:


    “今日那麽多來拜訪本官的,想請我放人的,可都是誠意十足啊。”


    李叔平愣住了,仿佛難以置信。


    前日雲陽公主得知消息後,就送信去了宮裏,但被徐貞觀委婉勸阻。


    如此,才耐著性子等了兩日,才來要人。


    他本以為,憑女帝姑父的身份,趙都安總歸要給幾分麵子。


    卻不想,這奸賊竟膽大至此。


    李叔平眼角抽搐,麵露怒容:


    “趙都安,你莫非是向本駙馬索賄不成!你好大的膽子!”


    趙都安聞言,臉上笑容也一點點斂去,他緩緩站起身,繞過桌子,逼近李叔平。


    驚得斯文的駙馬爺下意識要起身後退,卻猛地肩膀被一隻鐵手按住!


    無法動彈!


    趙都安按著這位大虞駙馬的肩膀,用另一隻手攥著袖中一疊銀票,輕輕扇了下李叔平受傷的臉頰,幽幽道:


    “我若沒猜錯,駙馬爺臉上這傷,是被公主打的吧?”


    他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我混跡京圈的時候,就聽秦俅說過,駙馬爺是屬綠毛龜的,忍氣吞聲習慣了,我那時還不怎麽信,但今日信了。


    分明是來救兒子的,卻一口一個‘他母親’。


    怎麽?生怕不搬出來雲陽公主壓人,鎮不住我?


    所以說,你也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但可惜,人實在不怎麽聰明。本官今日給你兩個選擇。”


    他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和其他人一樣,想要兒子,拿錢來贖。”


    頓了頓,他袖口一抖,將巴掌大的金烏飛刀輕輕塞進了駙馬濕潤的掌心裏。


    又用力,幫他將五根手指合攏,柔聲道:


    “第二,拿這把刀,往這捅。”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髒,笑眯眯道:


    “將我這個女帝身旁的紅人,受寵的臣子給捅死,然後提著我的頭出去,放心,到時候沒人敢攔你救人。但……你敢嗎?”


    你……敢嗎?


    趙都安的聲音猶如惡魔響徹耳畔。


    方才還一臉怒色,大聲斥責,眼高於頂的駙馬爺愣住了。


    他額頭青筋一根根隆起,臉龐漸漸猙獰。


    攥著金烏飛刀的手卻不住顫抖,遲遲沒有動作。


    趙都安見狀,幹脆將他另一隻手也按住了刀柄,讓他雙手持刀。


    更主動將刀尖頂在心髒位置,笑道:


    “來,你不是想要人,又不肯守規矩麽?那就做個大丈夫,殺了我,來啊!”


    一聲厲喝。


    “當啷!”


    金烏飛刀脫手掉在地上,暗金色的刀身,比陽光更刺眼。


    駙馬爺渾身顫抖著,默不作聲。


    趙都安失望地撿起飛刀,返迴座位,語氣冷淡:


    “滾吧!下次叫能做主的人來。”


    李叔平怒視他。


    終於,還是什麽都沒說,拂袖離去。


    等人離開,趙都安臉上的反派嘴臉消失,搖了搖頭,閉上雙眼:


    “你是不是覺得我剛才做的有些過分?”


    堂外。


    錢可柔咬著嘴唇走進來,她姣好的臉蛋上眼神複雜:


    “大人,卑職不明白,李浪雖得罪了您,但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如今駙馬親自登門,也算給了您顏麵,為何……”


    趙都安長長歎息一聲,感慨道:


    “因為,咱們那位雲陽公主,這是在刻意報複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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