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時願盯著桌上剛送進門的三角粽略有些出神。


    她因著身體不好,所以糯食基本不碰,這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卻因日頭太大經不住曬,便躲在了這臨江邊的雅間之中,連帶著外頭的熱鬧都被隔絕了不少。


    “累嫂嫂陪我了,這樣好的機會,你原是該出門去瞧瞧的。”


    她一張口,便是清麗婉轉之音。


    手裏握著的那玉骨冰絲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一身水袖色的軟煙羅裙,為其添了幾分清冷,露出小半截手腕,那腕上帶著一隻水頭極好的翠玉鐲子,通透圓潤,濃鬱中不失柔媚。


    整個人慵懶如貓兒般。


    甚是清閑。


    “陛下隆恩,特意允了百官眾家眷齊聚曲陽池看今年的龍舟賽況,原也是想熱鬧熱鬧衝衝喜的,你倒好,出門了也不往人前湊,外頭說你因退親一事不願見人的話,瞧著倒成了真。”


    迴話的乃是坐在薑時願旁邊的一端莊女子。


    發髻盤得一絲不苟,用幾支並不張揚的珠玉簪子做點綴,纖細的背挺得直直的,一看便知閨中教養極好。


    她正是薑時願的大表嫂項氏,文淵侯府大公子之發妻,二人早些年便是閨中密友,如今成了一家人,自然更是比旁人多幾分親近!


    手裏拿了顆從嶺南八百裏加急送來的丹荔,項氏細細的剝開了外殼,露出裏頭滑嫩瑩潤的果肉便遞到了薑時願的麵前,寵溺之態溢於言表,薑時願接過那丹荔便細嚐一口,凝脂而不溢漿,甘甜水潤,這時節吃正好。


    “外頭人說外頭的,我又不在意,關起門來過日子,誰有我這般自在?你說是不是呀,嫂嫂?”


    她說這話的時候,雙頰因蘊熱染上了兩抹坨紅,如霞彩般漂亮,端的是顧盼神飛,楚楚動人。


    項氏笑笑,遠眺起曲陽池裏頭的熱鬧,便引了話頭說道。


    “你那二嬸還以為搶了淳王府的這門親事有多得意呢?如今薑家二姑娘嫁過去還不滿一月,聽聞淳王妃已經著手在給世子挑側妃了,新婚便要處理這些事,也不知她會不會後悔!”


    後悔嗎?隻怕未見得。


    表嫂項氏口中的薑家二姑娘,正是薑時槿。


    她乃是薑時願二叔之女,因著二叔去的早,留下她們那一屋子的孤兒寡母,二嬸又隻得她一個,父親憐惜她們沒了依仗,所以這麽多年一直都盡力照顧著。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卻不曾想倒是把她們母女二人的胃口給養大了,這才有了上元燈會薑時槿頂了自己的名聲與那淳王世子兩廂情濃之事。


    一朝事發,二嬸和祖母倒是求到了自己跟前,好說歹說,無非就是讓二妹妹薑時槿替嫁罷了。


    其實打從一開始,這門親事薑時願就不想要。


    前世嫁過去受的那些委屈還曆曆在目,她原就想著要找機會退了的,卻沒想到那淳王世子竟讓祖母和二嬸給看上了眼。


    無非就是覺得她病弱未必能都撐的住,所以才要捧了薑時槿上前去。


    親事不親事的,薑時願倒是從未放在心上過,唯獨就是對她們這般不管不顧家中父兄前途,隻想著法子的一心攀高枝的這心思多有厭惡罷了。


    不過事兒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如今兩家也“如願”結了親,她也就懶得再說三道四的。


    “福也好,禍也罷,她既嫁過去了,好壞都得受著,我才不費心神在她那兒呢,有這點時間還不如同舅母一起催催嫂嫂,何時讓我也能抱上小侄兒啊?”


    項氏被她逗得多有嬌羞,一時間竟接不上話來,臉上掛著紅暈,相比起薑時願多了幾分婦人的福態。


    聽著外頭鑼鼓喧天的又叫喊了起來,薑時願原本還躺在搖椅上不想動彈呢,此刻倒是也生了幾分好奇,起身走到窗前,用團扇遮了遮照過來的日頭,看向曲陽池中的一片熱鬧,薑時願嘴角也不由得跟著揚了揚。


    “嫂嫂,快過來看啊,二表哥和三表哥皆在一隊,看樣子今日他們要奪魁了!”


    項氏起身圍過去,等定睛看到了赤黑相交,描金畫彩的龍舟上蹲坐著的幾十人皆一臉戰意的看著終點時,便露出個有些玩笑的表情來。


    “裴家表弟也在呢,阿念,怎麽沒看見?”


    “裴表兄?他也來了?”


    項氏手指朝著遠處一點,薑時願順著瞧過去,果然便看見了那人。


    三十六香官中,他最是意氣風發。


    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此刻就站在那龍舟的最前頭司鼓掌鑼,鮮衣闊身,高挺魁梧,於日頭下顯得神采奕奕,手中的棒槌上束著一道紅錦帶,於風中隨那旌旗一同飄揚。


    “他三日前就到了西京,如今就住在家裏頭呢,祖母說改日辦個家宴迎一迎,到時候你與姑父也過來熱鬧熱鬧。”


    話音未落,薑時願還沒開口應下此話,便被身後之人說話給打斷了思路,待二人迴頭看清楚來人是誰時,那項氏的臉上就掛了不虞。


    隻見那人身著月白色繡海棠花紋樣長裙,花蕊以金黃絲線做底,上麵還綴著些珍珠粒子,顆顆珠圓玉潤,泛著點點光澤,頭發也梳理的很是熨貼,同樣以海棠白玉簪子綰著。


    腰身細軟,容貌清麗。


    她正是搶了薑時願親事之人,薑府內的二房長女薑時槿,如今的淳王府世子妃。


    “這世間事果然巧合,竟讓我在這兒遇上了大姐姐和王家表嫂,外頭那般熱鬧,怎麽你們不去看呢?站在這兒怕是瞧不清楚吧,還是說大姐姐的病症又嚴重了,曬不得了日頭?”


    薑時槿自嫁人後,還未與大姐姐薑時願見過麵呢,好不容易抓住這麽個機會,自然是要上前來炫耀一番,項氏看她不爽已有多日,此刻聽到她說這些酸言酸語的時候,立刻就懟了迴去。


    “我們站得高自然看得遠些,倒是世子妃怎麽不請自來了?”


    隻見她眼中的得意尚未消散,開口就被項氏的話給頂住了,閃過一絲驚訝後,便有些惱羞成怒的上頭。


    她如今可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不是過去薑府裏頭名不見經傳的二姑娘了,因此聽到項氏這般開口自然是不滿的,端起架子冷笑一聲便說道。


    “王家表嫂好大的氣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姐姐心眼小不滿我與世子恩愛,這才讓你衝鋒陷陣的好一通罵呢。”


    她的話,說的理直氣壯,惹得項氏譏諷立顯,卻也逗笑了薑時願。


    原本薑時願也不想與她計較這些,可如今她都找上門來了,自也是不能退的,於是搖了搖手中的團扇,而後便坐定在了剛剛的那躺椅之上,臉上掛著兩分無辜的便開口說了一句。


    “世子妃多慮了,我們來這兒乃是應了清歡公主之邀約,眼下她去更衣了稍後就來,若是世子妃喜歡,不若便留下一道吃盞茶吧,說起來你們二人的關係才該是更親近些呢。”


    今日的薑時願,特意在眉間以金箔添了朵牡丹樣式的花鈿,不大,卻襯托得她原本就極好的麵容更讓人覺得驚心動魄,可若是細看,就能瞧出她臉上宛若蓋了一層白霜,沒什麽血色,若非那花鈿添了幾分精氣神,隻怕她看上去更是素淨的厲害。


    大綏朝的第一美人卻是個打從娘胎就帶了弱症之人,這些年,要不是以凝香丸養著,隻怕薑時願早就隨病逝的母親而去了。


    她如今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薑時槿有入骨三分的冷。


    那年她們剛從徐州來了西京城,好不容易得了個賞花宴的帖子,自然是要仔細打扮一番隆重出席的。


    彼時的薑時槿不過是個區區五品小官之侄女,哪能比得上大姐姐薑時願那文淵侯府外長孫女的名聲,於是在被人誤會自己是薑時願時,薑時槿便沒張口解釋,心安理得的應了下來。


    有了這名頭,席麵上那些貴女們自然相談甚歡。


    誰知說得正開心時就被清歡公主給砸了場子,當年她奚落自己的表情和言語皆曆曆在目,薑時槿丟了顏麵不說,自此後那樣的席麵與她就再無瓜葛了。


    所以,如今聽到清歡公主四個字時,薑時槿就害怕,可目光掃過薑時願那處變不驚的表情後,她兀自鎮定的就迴問了一句。


    “大姐姐果然好派頭,如今連清歡公主攢的局也能做主了,我若是當真留下,大姐姐不怕清歡公主怪罪嗎?”


    薑時願知道她與清歡公主的那點小過節,因此也瞧出來她如今不過是強裝淡定,繼而笑了笑,手裏的團扇也沒停下來。


    “怪罪不至於,說到底世子妃如今也是皇家宗親了,日後少不了場合要見麵的,清歡公主一向大度,必不會為過去之事再多計較的,不知世子妃以為如何?”


    薑時槿默了默,咬牙看著麵前笑容和煦的薑時願,心中明知她就是故意這麽說的,可此刻卻不能拿她如何!


    旁邊的項氏更是一直虎視眈眈的盯著,仿佛自己稍有異動,她便要撲上前來,一時間薑時槿進退兩難。


    跟在她身邊的丫鬟靈芝,瞧出來了自家主子的為難,立刻上前出聲就解圍說道。


    “大姑娘見諒,世子妃出來透氣的時候世子特意交代過,說要快些迴去呢,怕待會兒離場時人多衝散了,不好一道迴府的。”


    丫鬟靈芝的出聲讓薑時槿不由的背又挺直了些,掛上往日那溫潤的笑容,眼神中閃過些滿意,抬頭看了一眼依舊清風明月般淡定的薑時願,而後便做戲的說道。


    “世子也真是的,我這麽大個人難不成還找不到迴去的路嗎?”


    “世子妃多慮了,世子也是怕您出門在外身邊沒個人看顧著不方便罷了,他特意叮囑過奴婢,事事都要將世子妃放在前頭才行。”


    一番話,說的正中薑時槿的下懷,眉眼間皆是壓不住的喜悅,隨後便有些歉意的說道。


    “既如此,那妹妹還是不打擾公主與姐姐,王家表嫂的雅興了,先告辭,等改日再請姐姐和表嫂過府小聚吧。”


    說罷,還不等薑時願迴答人就轉身離開了。


    走的時候還算鎮定,可一等下了二樓,腳步就匆匆了不少,似乎生怕撞見更衣而歸的清歡公主,那她豈不是又上趕著要被再奚落一迴。


    見她這般落荒而逃,表嫂項氏忍不住的蔑然一笑。


    “外強中幹的貨色,也真不知道那淳王世子眼睛都長在何處?竟為了這麽個人,舍了你,簡直是笑話。”


    薑時願渾不在意,前世會與那世子締結良緣也是在上元燈會一見傾心的緣故,彼時的自己還以為這位是可托付的良人呢,卻不曾想,終究是也是個瞧中她美色和家世的浪子罷了,所以這一世,薑時願避了好幾次,從未與那世子正麵碰見過,自然就談不上什麽舍不舍的。


    用個貼心溫順的貌美女子換下了病弱的自己,指不定那世子暗地裏如何高興呢,想及此處,她便上前安慰道。


    “表嫂若是再氣下去,就跟那肺魚沒什麽兩樣了。”


    說著還故意鼓起兩頰,那模樣可不就跟肺魚受驚鼓脹起來一個模樣嗎,逗得表嫂項氏一聲就笑了出來,這一笑,便是再大的氣惱也跟著消了三分。


    “你倒是個寬心思的,不過這樣也好,為那種人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


    薑時願頗為認可的點點頭,隨後拿了盞清茶,送到表嫂項氏麵前,還未開口說上一句請喝茶呢,緊接著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山唿海嘯的慶賀聲。


    二人走到窗邊一看,果然是表哥們所在的龍舟奪魁了。


    表嫂項氏眼中露出些意料之中的欣喜,看了一眼薑時願後便開口說了一句。


    “這幾個小子倒是給文淵侯府長臉了,聽說今年奪魁的隊伍人人可得陛下一個親允,也不知道他們會提什麽?”


    “趁手的兵器,十足的金銀,再不抵便是香車美人,總不過就是這些念頭,還能有什麽?”


    皇帝恩賞,這是天家給的富貴,要的人往往比給的人的還精明些,自然知道什麽該開口要,什麽不該開口要,因此薑時願興致缺缺。


    她出門這一趟,有些乏累了。


    想著迴去後還得吃藥提提氣,眉宇間便沒了剛剛的閑散,而是透著幾分淡淡的憂愁,才剛迴身,就被表嫂項氏給拉住了,一臉看戲的表情,對著她就說了一句。


    “未見得,瞧,裴家表弟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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