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著絨毛的羊鼻子在噴氣,前蹄並攏,身軀沒法像人一般完全直立,也呈半彎狀,那羊嘴張合間,舌尖吐著聲音。


    細瓦屋簷下,山羊竟開口說人話。


    在場幾人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一刹那呆滯。


    李成行第一次見這奇景,渾身顫抖,正欲站起,又噗通一下摔迴地上。


    正是這一下,讓陳易迴過神來,


    哪怕早知這頭羊有古怪,但當它真開口說話,仍舊驚奇不已。


    倒是怪哉。


    瞧著那說話的山羊,殷聽雪摸了摸耳朵,怪不得她那時能聽到羊的聲音,卻聽不見具體在說什麽。


    陳易眼睛眯起個縫,打量這頭山羊,忽地想到什麽,目光挪向其唇部,生有內中間齒,兩對牙…約莫三歲,


    “你是誰?”


    “鄙名李賢。”


    “那個…李賢?”陳易瞥了眼李成行。


    李成行此刻也瞳孔驟縮,腦子幾乎一白,下一刻,已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他瞪大眼睛打量,想靠近又不敢太靠近,難以置信道:“家父…也叫李賢。”


    “行兒,就是我。”山羊出聲說道。


    李成行懵了,上下打量一番,再度跌坐在地。


    他爹三年前就死了,他還為此從官場丁憂守孝了三年。


    這時一旁的段曾氏先一步迴過神來,疑惑地看著這山羊,試探道:“真、真是李叔叔?”都在一座小鎮,彼此都是來往的鄰裏,段曾氏自小便認識這不時到書院教書的李員外。


    李賢沒有否認,重重點頭。


    陳易也不等那李成行緩過神來,而是盯著這自稱“李賢”的山羊看,問道:“造畜術?”


    “並非如此。”李賢搖頭否認。


    “哦?說來聽聽。”


    陳易再仔細打量一番,見它眼睛是橫曈,並不如人般圓潤,而且骨架也偏小,跟一般山羊無二,造畜術是把人縫進羊皮裏,做不到這種跟羊完全一模一樣的地步,而它身上也果真沒有一點造畜術的痕跡,


    “還有你說你殺了段關氏,又是怎麽一迴事?也說來聽聽。”


    李賢點了點羊頭,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剛一打頭,段曾氏就嚇得跪倒在地上。


    ………….


    李賢首先說的不是段關氏。


    而是其子段思源。


    段曾氏朝夕相處的段思源,原來不是人,而是鬼。


    而且不是一般的鬼,是那些南蠻之地裏,被人以邪術供起來養的小鬼。


    據說,在那一代不知叫百越,還是叫山越之時,那深山老林之中,結寨而居的人家裏,往往都有一個供台,奉著一尊已風幹成型的嬰孩像,都是些剛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小鬼風幹所化,當地人好吃好喝供起,神龕前一雙碗筷,不為求財、不為求地,隻求來日遭劫,小鬼為一家老小報仇雪恨。


    於是一旦得知這家人供有小鬼,周遭的人往往都會敬而遠之。


    而段思源便是這小鬼,但不一樣的是,它被段關氏取了下來,養在身邊,不知怎麽得了靈性,天長日久之下,竟與尋常人一般無二。


    隻是偶爾能聽到人聽不到的東西,看到人看不到的事物。


    段曾氏聽到這裏,臉頰煞白一片,強忍著不往段思源的房間看,驚懼席卷全身,她一副牙齒打個不停。


    她猛然想到陳易說過,黃鼠狼會養大個孩子,等他長大成人,跟他討封的事,卻怎麽都想不到,段思源竟是鬼嬰。


    陳易這時也有疑惑,問道:“這段關氏,為什麽非得養個鬼嬰?”


    黃鼠狼偷小孩的能耐雖不比姑獲鳥,可能冒著風險豁出去偷上一個,也並非做不到。


    李賢緩緩迴道:“這段關氏也不隻是黃鼠狼,而是死了的黃鼠狼。”


    “黃鼠狼鬼?”一旁的殷聽雪驚訝道。


    原來這不隻人死了化鬼,妖死了也化鬼。


    想到這,她不禁飄忽思維,那鬼死了又化什麽?


    李賢點了點頭後道:“鄙人作羊後在這段關氏身邊呆了三年,知曉些許內情,至於這段關氏為何這般,且待鄙人繼續……”


    ………


    段關氏死於討封。


    如今這世道,凡人都知道黃鼠狼會攔路討封,不僅沒那麽好騙了,大多打個照麵便逃之夭夭,更有甚者,直接舞刀弄槍誅殺黃鼠狼,剝了妖皮,取了妖膽。


    也正因如此,素擅偷雞的黃鼠狼便順手偷起孩子,含辛茹苦養大成人,之後向他討封。


    可惜的是,段關氏那時是傳統派。


    隻一照麵,便中箭而死,被剝開了妖皮,取出了妖膽,隻剩下怨念深重的亡魂,仍逗留陽間。


    活黃鼠狼要跟活人討封,死黃鼠狼,自然就得跟死人討封。


    段關氏由此領養了被奉起來的小鬼,並取名段思源,將之撫養成人。


    那李賢又是何時遇到她的呢,正是當年趕赴京城考取功名之時,突逢大浪,船上眾人皆死,包括他的忘年知己,唯有他一人活了下來。


    段關氏此時現身,明言他的命是她給的,李賢自然是一番大恩無以迴報,需待來世做牛做馬。


    陳易聽到這裏,打量了眼李賢如今的模樣。


    李賢晃了晃羊頭道:“她那時與我說,做牛做馬倒不必,鄙人也不曾想竟是做羊。”


    那一旁跌坐的李成行勉強站起,聽到這熟悉語氣,愣了愣。


    陳易則從中捕捉到什麽,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死了投胎成羊的。”


    李賢點頭承認過後,繼續敘述,這一世,段關氏叫他先考好功名,隨後請她到鎮上。


    那時李賢不明白這是何故,如今才想明白,原來段關氏早早就看出他身上的端倪,盯上了鎮上供奉的五猖神。


    之後,李賢中了進士,卻沒有做官,他舍不得家業,就找法子拒官當了員外郎,他自詡一介書生,行的是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


    而待他考取功名後迴到鎮上,段關氏也隨之一道趕來,沒幾日後,便成了鎮神廟的廟祝。


    廟祝者,看護香火的奴仆也,可段關氏與其說是奴仆,倒不如說是五猖神的主子,這三年裏,李賢觀察過,尋常鎮民跟鎮神求財求名,鎮神少有理會,但若是段關氏也在場,卻幾乎是有求必應。


    那時的李賢卻不知道這般情況,作為一介鄉紳,見鎮神遠比之前靈驗,這不是好事一樁嘛!


    李賢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等李成行成年之後,趕緊叫他去拜鎮神,之後就去考功名。


    哪怕李成行心不誠,才華也不濟,但拜過之後,直接過了會試,中了舉人。


    兒子二十歲便中了舉人,李賢喜不自勝,待李成行長些年紀,穩重些,對鎮神心更誠,如自己一般中個進士,不在話下。


    蘇家一門三進士,他李家一門兩進士,也隻是差之分毫。


    喜上心頭,李賢為中舉的兒子大擺酒宴,廣邀四方賓客,無論窮的富的、遠的近的,都可迎上一杯狀元酒。


    卻說這一迴,來了不少不認識的人,其中一位,竟是一位道士。


    這位道士稱自己是從縣城趕來,見鎮上城隍廟香火凋敝,很是稀奇,想跟李賢問個究竟。來者是客,李賢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剛一說話,道士的臉就唰地白了下來,給了李賢一副照妖鏡,叫他照一照那鎮神的模樣。


    李賢見他臉色駭人,不似有假,過了兩日便偷偷摸摸去照了一迴,結果嘛…


    自然是近乎肝膽欲裂。


    李賢尋迴道士,連忙求問解決之法,道士直言唯有請迴城隍,趕走五猖神,才可保此地平安。


    李賢聽過後很是猶豫,五猖神畢竟坐鎮鎮子多年,雖有詭異,但耐不住靈驗啊。


    道士幾迴明言若不驅走,必遭劫難,到最後更是以橫渠四句相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既是士人,可當得起這四句否?”


    李賢熱血上湧,答應下來,協助道士布置好法台,並進了鎮神廟,把五猖神給引出來。


    不過嘛…


    李賢是把五猖神引了出來不錯,卻也偷偷把道人的話跟五猖神說了一遍,商量商量請迴城隍,想不偏不倚,兩頭討好。


    他一介鄉紳,既想保此地平安,又不敢把鎮神趕走……


    最後,


    道士重傷而退,而五猖神並沒有感謝他,反而清算起李賢的帳來,以此要挾他幫忙對付段關氏。


    李賢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哪裏敢不從,趕忙去找段關氏…….


    卻又把事也偷偷說了一遍。


    真是高不成低不就,到這生死關頭,還想不偏不倚地走中庸。


    段關氏治服了五猖神,卻也受了傷,要用李賢的陽氣迴補,五猖神也對李賢恨之入骨,以答應段關氏永世為奴作代價,要李賢不得好死。


    這二者相逼之下,書生又有何用?


    無奈之下,李賢對著黃曆,挑了個吉利的日子,脖子一勒,懸梁一掛,隻能“鬱鬱而終”……


    ……….


    陳易聽李賢把事都大抵說了一遍,微微頷首。


    除了重要之處以外,他還捕捉到一個細節。


    李賢得了麵照妖鏡,而這段曾氏,也得了麵照妖鏡,而且都是道士給的,那這道士,是否就是同一位?


    算算時間,自李賢死後,到如今已有三年,那道士仍徘徊在縣城之中,是為了什麽,真是因斬妖除魔、急公好義?


    世上並非沒有這樣的人,可陳易略一琢磨,又覺得不對,這道士若真想斬妖除魔,該去請師門兄弟一起過來,若他沒有無門無派,就是散修,可散修大多不會在一地駐足,而是四處雲遊。


    李賢敘述完後,許是口幹舌燥,挪著蹄子轉到中庭處,低頭吃下一大口肥美雜草,模樣就跟人說到口渴時喝一口茶般自然。


    李成行瞪著眼睛看著這一幕,自語道:“爹?真是你?”


    “是我。”李賢吞下草後,迴過頭來。


    李成行猶為接受這局麵,指了指他自己道:“我、我…我昨日才為你上過香。”


    “嗯,你是個孝子,爹知道。”李賢平淡道。


    李成行順口道:“你也是個孝爹,兒子知道。”


    “臭崽子!”


    說罷,山羊轉過身去拿蹄子踹他。


    李成行疼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嘴裏大喊:“媽的!真是我爹!”


    陳易瞧見這一幕,錯愕了下,自昨夜相識後來往,李成行都是正正經經的,眼下卻露出這番模樣,叫人訝異。


    但也其實想想也是,許多人在外人麵前正經,家裏人前卻沒個正形,而且也從側麵印證這頭山羊真是李賢。


    教訓過兒子後,李賢蹬著蹄子轉過頭,就迎麵見到陳易思索過後,直直看它。


    “你還沒說你是怎麽殺的段關氏?”


    李賢慢慢道:“事也簡單,這些日子來,不知為何,段關氏總往西邊的山林裏走,而且每一次迴來,都愈來愈虛弱,愈來愈疲敝,於是,我與五位鎮神見到機會,臨時起意謀劃,要將她除掉。


    昨夜,她獨自一人再入山林,五位鎮神伺機而動,將她製住在柳樹上,我旋即咬舌吐出羊血,叫她動彈不得,最後,一角頂死了她。”


    山羊血有驅邪的功用,雖以黑山羊為最佳,但白山羊也有效用,再加上是舌尖血,必然有效,而且又有柳樹這等陽木。


    隻是…


    段曾氏驚詫道:“她、她不是死在這裏的嗎?我、我親眼看見,她屍身還被帶走了。”


    “怎麽可能,我分明頂死她在林子裏,屍身還掛柳樹上。”李賢驚愕地說著,還揚揚自己尖銳的羊角,縫隙處果真沾有烏黑的血跡。


    陳易眉頭微皺,


    兩方的話對不上,


    他掐起指頭,算下一卦,更是訝異。


    殷聽雪側頭看了眼卦象,也愣了愣……卦象上看,竟都是真話。


    兩方各執一詞,誰說不服誰,李成行此時看向陳易,不住問道:“道長,這…這該如何是好?”


    隻見那道士麵沉如水,垂眸思索,最後勾唇淡淡一笑。


    “李兄可聽說過搜魂?”


    李成行一驚,當下隻覺汗毛倒豎,麵皮發麻。


    他顫顫巍巍道:“道長是說?”


    “隻剩一個辦法了。”


    道人吐出四字,


    “通通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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