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洞窟,三女走過了這叫人毛骨悚然的裂穀,山巔已近得不能再近。


    劍意愈發濃烈,而且活躍暴躁,獵獵風聲摧殘出滿地落葉,不僅陸英能看見風線,閔寧亦是隱約看見那些劍意凝成白色風線。


    閔寧唿吸急促起來,從進入到這秘境開始,她就感受得到這裏的劍意格外活躍,格外有靈性,無怪乎那白夫子想要以此煉製劍丸,想來若是取來此地劍意凝練出的劍丸,當真無堅不摧。


    厚重的雲海壓在山巔,雷霆並未平息,粗大的電光如同廊柱般自天錘下,劍意也在這淚光中愈發狂躁不安,像是恭候著誰人的出世。


    是吳不逾嗎?


    閔寧不知道,她隻覺得自己莫名有些興奮。


    正當這時,山路之上,殷惟郢猛然停住腳步,桃木劍已舉向前方。


    閔寧不由疑惑。


    下一刻,她就不疑惑了。


    隻見麵前景象如水掀起漣漪般波動,陣陣水圈蕩漾開去,而那這水中鏡中,兩位黃紫道袍的人影憑空踏出。


    一人手持寶傘,一人手捧古劍。


    二人氣韻超凡脫俗,如同畫中仙人,與昏黑一派的天空格格不入,四周泛著若有若無的水光瀲灩。


    三女俱是一驚,但還不待她們弄清楚緣由。


    隻見那手捧古劍的明道元君,凝望了眼閔寧和陸英,道:


    “關在這的‘吳不逾’,竟是為你們二位而醒。”


    二女皆是茫然,但閔寧敏銳覺察到,仙人的氣機已籠了過來,色澤淡紫的薄薄光華如煙般遊來。


    閔寧抽劍出鞘。


    “一氣風雲,劍開三光”八字劍銘氣度森嚴,紫氣逼近至近前時,如畏毒蛇般止步不前。


    明道元君咦了一聲。


    這劍竟能絕開仙家的紫氣。


    正當明道元君詫異之時,持寶傘的離正元君則望向殷惟郢,聲如洪鍾:


    “太華山,便是你夢殺了我重陽觀人?”


    如同心口敲響大鍾,殷惟郢白衣勝雪的姿儀瞬間震蕩,刹那間連退了數步。


    眉心滲出一絲鮮血。


    神識上疼痛傳來,殷惟郢麵如白紙。


    見此一幕,離正元君燦金色的眸子露出詫異神色:


    “不過結丹境,卻有元嬰護身,無論是機緣還是天資,當真鳳毛麟角,太華山…可謂人才濟濟。”


    殷惟郢抹去眉心鮮血,魂魄間隱隱傳來撕裂的疼痛,她仍撐著立於原地。


    離正元君眯了眯眼睛道:


    “但太華山派誰不好,還是派了個金丹境都沒有的小輩過來,想來是幫不上忙了。”


    在其左側,明道元君手指輕點,古劍已懸空而起,輕聲道:


    “切莫誤事,左右三個小輩爾,師弟你我盡快解決,


    況且此三人夢殺我輩重陽觀人,就地格殺,不過除魔衛道。”


    待話音落下之時,周遭的風都似乎為之一停。


    閔寧竟是想都不想,提劍踏步就要殺了這兩仙人!


    她身形近乎驟閃到明道元君跟前,那縈繞其身的紫氣遇風雲劍幾乎迎刃而解,明道元君此刻看見劍身上的無形雷芒,化解了心中困惑,既是經過數十年如一日的雷霆淬煉,那破開仙家護體紫氣也不足為奇。


    劍鋒裹挾著風勢斬去,明道元君毫不退後,隻是身形往後一傾。


    閔寧瞳孔微縮,隻見長劍分明攔腰將明道元君一刀兩斷,可後者身形如雲煙,分了開來,劍鋒如同斬在空處。


    她橫著再斬一劍。


    明道元君的身影又迎著劍鋒化為雲霧,輕飄飄地隨時都會飛走,他麵噙仙家笑意,旋即屈指一動,隻見古劍大放光明。


    劍尖冒出一點光華,朝閔寧眉心當空刺去。


    閔寧猛然側頭,本來躲開,但見那點光華瞬間拐個匪夷所思的弧度,掠至身後,旋即整把古劍閃現到後麵,一劍就要將她整個人從中貫穿。


    這險而又險之際,陸英動了,她雙手掐訣,朝閔寧遙遙一指,後者身上攏起一圈金光。


    金光迎著古劍如紙般撕碎。


    閔寧尋著這一點滯澀機會反應過來,身形往側麵一滾,再起身踏開一步,拉開數丈距離。


    她旋身正欲從左側再動。


    離正元君搖起寶傘,傘尖往左畫了個圈。


    砰地一聲巨響,閔寧撞上一堵無形高牆,肩膀震得發麻。


    離正元君又往右畫了個圈,兩堵高牆自兩側逼壓而去。


    但見一傷痕累累的幽藍色元嬰破開殷惟郢眉心,法劍直貫而出,攪碎那右側高牆。


    閔寧往右側旋步衝出。


    離正元君麵露不悅,譏諷而笑道:


    “好一個急著尋死的太華神女。”


    說罷,他不再理會閔寧,抬起腳朝著殷惟郢的方向重重一踏。


    殷惟郢瞬間神魂搖曳,耳膜鼓蕩之後,泛起長久的耳鳴。


    血開始自七竅間蔓延。


    她仍舊咬牙,身影搖晃過後,手持桃木劍定立原地。


    離正元君仍是冷笑,正欲再踏一腳。


    而一旁的明道元君則遊刃有餘地應對著閔寧的刀光劍影,腳步輕點,片葉不沾身。


    兩位得道仙人,雖立於平地,卻似俯瞰。


    周依棠略微垂眸。


    恰在這時,


    先前靜止的風忽又動了。


    碩大巍峨的雷柱自千丈高空而來,貫穿雲海,當空劈砸在山巔之上!


    整座天地都被照得一白。


    那蒼茫白色間,一白發身影兀然落於山道盡頭。


    兩位仙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住。


    明道元君竟全然不顧閔寧又一劍斬來,全力運轉古劍,濃鬱的紫氣衝天而起,而離正元君燦紫色的寶傘刹那綻放開來,旋出萬千紋路繁雜的光環。


    而這時,那身影從兩人中間錯身而過。


    隻見那白發老人袖口一吐,手已伸出,兩道燦金色的鮮血比古劍寶傘都先一步高高飛濺!


    兩位仙人的血液噴出,氤氳紫氣的黃紫法衣攪得粉碎,無垢琉璃身軀裂開數以千計的裂痕,六陽魁首無聲滑落,噗通墜落泥地裏。


    白發老人抹開麵上鮮血,仙血滴滴落地,如熬煮成水的滾燙黃金。


    閔寧瞪大眼睛,其後二女,亦是麵色駭然。


    隻聽那老人平淡字音,


    “…是誰承了寅劍山的衣缽?”


    ………


    吳不逾。


    他一出現,便是似有三個字炸雷似地落在三人腦海裏。


    金血如溪,泊泊往下淌過,沿著山路流到三人腳邊,麵前這兀然現身,極其輕易便折殺兩位仙人的老人,有著擠了三四層皺紋的厚眉頭,雷聲滾滾,不斷地把他麵龐照白照亮。


    閔寧唿吸兀然沉重。


    兩位仙人的能耐如何,她們方才都已見識過,但在這人手上,殺得如殺雞般輕易,這是何等駭人的武力,才能瞬間叫兩個仙人梟首?


    至於看不到出招的動作,反而是其次中的其次。


    而辨別此人是敵是友,過大的差距麵前,已經毫無意義。


    最關鍵是,弄清楚他突然出現是因為什麽?


    殷惟郢此刻也是目瞪口呆,麵對那兩重陽觀諸道請來的仙人,老實說,連她都動過拋下另外二女溜之大吉的念頭。


    白發老人見無人迴話,再問一遍道:


    “你們當中…有誰承了寅劍山的衣缽?”


    話音間隱約是有幾分不耐,這老人沒有解釋為何要尋承寅劍山衣缽之人,似是沒有必要,又或許理所當然。


    陸英躊躇片刻,走出道:“我…”


    白發老人深深凝望了陸英一眼,眉頭擰成一團道:


    “盡是煙塵…”


    老人的視野如同利劍,好似貫穿皮肉魂魄,隻視人心境何如。


    白發老人又問:“你能看到劍麽?”


    陸英幾分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答道:“老先生你是說…那些線?”


    “還能看見,果然明珠,可縱有明珠,卻蒙塵鎖,可歎寅劍山暴殄天物……”


    從前留有“道心如鶴”四字評語的陸英,如今心境卻困於迷惘之中,她之前就覺自己近來搖擺不定,老人這樣一說,麵色就唰地灰暗幾分。


    陸英低頭道:“我不知道……”


    白發老人麵露失望之色,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罷了,劍池將崩,時日無多,既是寅劍山人,倒讓你試一試,若是現在想死,出聲便是,我給個痛快,這山裏不缺作棺的好木。”


    話語越說越叫人悚然,陸英茫然不解道:“試一試什麽?”


    白發老人渾濁的眼裏炸一抹精光,


    “破我的劍術。”


    五個字落下,陸英唿吸刹那一滯,閔寧英氣的眉頭也近乎皺斷,而大殷則維持著麵上的波瀾不驚。


    先前那一眾道士有所言語,再結合這重陽觀劍池的傳說,這手殺仙人的白發老者儼然就是劍魔吳不逾。


    上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一念纖塵吳不逾。


    意識到這點,無形重壓沉在陸英心頭,她不明白吳不逾為何在此候人破他的劍術,然而直覺告訴她…


    破不了,就會死。


    這時,她肩膀多了一隻手。


    側過眸子,隻見是閔寧走上前來,拍了拍她肩膀,麵朝吳不逾道:


    “多一人可否?”


    陸英瞳孔微縮,女冠也是略有愕然。


    吳不逾掃了閔寧一眼,眉目終於舒展一些。


    “劍心要差些,不過秉性對路,好,那你也一並試上一試。”說罷,他又喟然歎息道:“當陽湖一戰後數十年,可畏後生到頭來隻等到半個,可憐江上代有才人出,縱使千百年真有後生可畏,我也早化作一抔黃土。”


    ………


    吳不逾所求的,是候人破了他的劍術,此舉非劍道大材不可為。


    而他口中的半個可畏後生,閔寧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寅劍山當代劍甲周依棠。


    “劍術是劍術,劍道是劍道,我不以勢壓人,你們武道幾品,我便自壓到更下一品,若四品我便是五品,若五品我便是六品,以此類推。”


    吳不逾領著三人走向山巔,像是寬慰般說道:


    “按理來說並非難事。”


    山巔平地處,狂野的芒草迎風伏首。


    沿途可見數以百計的各式長劍沒入白茫芒中。


    吳不逾道:“都是後生們的劍。”


    陸英認出其中一把劍,臉色略微發白道:“是…綠須鋒峰主的劍,原來我寅劍山就曾有人來過這裏……”


    吳不逾道:“我侯過的寅劍山人從來不少,雖是女流,但求劍之心不比許多男子要差,每一個都走出了絕劍窟。”


    陸英臉色更白,說不準,她就是死在這裏的寅劍山人中的一個。


    閔寧拂過其中一把,隻見寒光猶厲,劍身上蔓延開一道微不可察,卻極其致命的裂痕,順著裂痕劍鐔被削去一半,劍柄上點著汙濁血跡。


    持劍之人死了,閔寧甚至可以判斷,這人先被一劍斬斷手臂,之後再死的。


    再想到周依棠是獨臂……


    閔寧眸光多了一抹暗沉,連周依棠都隻是活了下來,成了這老人嘴裏半個可畏後生。


    雖然她偶爾會拿劍甲出來說事,自詡日後未必遜色於周依棠之下,隻是自己真的能比周依棠更厲害嗎?閔寧心裏其實並無底氣。


    她固然是為他人口中的劍道大材。


    再一抬頭,


    滿地皆劍,黯淡的寒光深埋芒草間混淆不清。


    死在這裏的人,沒一個不是劍道大材。


    滿地長劍如同一圈又一圈年輪,圍繞著山巔的正中心處,那裏幾乎寸草不生。


    “到時候,我就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吳不逾指了指那一圈圈的劍,繼續道:“有些人死在十丈外,不是我與他廝殺到了那裏,而是他在十丈外就死了,離我越近,就離破我的劍術越近,最可惜的一位便是他,是叫蕭道平,他學到了我九成劍術……”


    吳不逾所指的,是柄通體玄青的劍,劍鋒上滿是裂口,柄尾長穗已爛了半截、脫了顏色。


    殷惟郢聞言細看那劍,隻見劍銘上刻著“玄冥”二字,終於維持不住,悚然一驚道:


    “北玄冥蕭道平,重興北胡大雪山道庭的劍仙蕭道平,不是說他已經飛升成仙了麽?”


    吳不逾平淡道:“我殺他時,他確實將近白日飛升。”


    陸英此時也猛然想起此人,蕭道平也曾是山上絕代人物,曾北上興複全真教,如效丘處機雪山論道之舉。


    如此大的功績,幾乎是全真教祖庭重陽宮下任掌門,但在本該繼任掌門之時,忽然天生異象,白日飛升……若吳不逾不是作假的話,那就是重陽宮為保全顏麵編造的謊言。


    連這樣的人也死在了這裏……


    陸英更是悚得發寒。


    白發老人迴頭看了一眼,眸中更是失望得無以複加,


    “七日,我給你們七日時間破我劍術,你們就暫時待在絕劍窟,七日之後,在這山巔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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