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懸,冰消雪融。


    倆人坐馬車去申府,路過書肆時,謝允叫停了馬車。


    申令禕正抱著一個手爐暖手,馬車停下來時,問:“怎麽了?”


    謝允說道:“隻學四書五經這些教材類的書,應試下鄉試考個童生尚且還可。府試卻不夠用。”


    接著說道:“我給申愚買些書,”


    “我也想去!你給我買幾本時下新出的話本子。”


    謝允打開廂簾,從馬車上躍下,說道:“下來吧。”


    申令禕彎下身,扶著謝允的手臂,一起進了那家青雲書肆,


    “您請看,這是由一位官拜三品,致仕了的大人新撰寫的八股文入門教學。來一本嗎?”書肆的掌櫃見有人進來,直奔輔導書區域,走過來說道。


    雖然他又很讚同地說道:讚同道:“八股文若做得好,隨便做什麽東西,要詩得詩,要賦得賦,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但是很多學子皓首窮經,也不得要領,買了這本書呀……”1


    他見謝允年紀不算大,最近京城中多有趕考學子來逛,便誤會了。


    “包起來了吧。”一本嶄新墨跡的《八股文入門教學》遞於那位看書肆的掌櫃。


    在本朝,能買書自由的非富即貴。掌櫃的欣喜,去命小僮包紮。


    謝允掃了一眼,不見申令禕的身影。


    這時有一個書僮打扮的人,走到掌櫃前,問道:“張掌櫃,那本叫《金瓶梅》的小說,著者最近更新了嗎?”


    時下最流行的話本子莫過於《金瓶梅》。市麵上的很多話本子,都能找到著者,或是潦倒書生寫來補貼家用,或是文人墨客抒發文采。而這本爆火的《金瓶梅》,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何人所著。


    也隻在這家書肆售賣,書的內容別開生麵,閱完令人流連忘返,欲罷不能。


    據說裏麵還草蛇灰線地編排著奸佞嚴小閣老。


    總之,每天都有人來購買,張掌櫃已經見多不怪,他也頗喜歡閱讀這本書,甚至還請了丹青手為此書做插畫。


    以期為此書增加更大的看點。麵前這個書僮,他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替哪家的紈絝公子來買的,他撥弄著算盤的手停住,眼珠兒轉了一轉,道:“此書供不應求,隻剩一本了,別人已經訂了。”


    書僮心急了,說道:“怎麽會呢,這麽小眾的書籍,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知道?”買不到,少爺指不定罵自己一頓不中用。


    張掌櫃緩緩道:“我問你,你家主人可喜?”


    書僮不假思索,道:“自然!”


    張掌櫃旋即說道:“什麽小眾?隻是不便明著傳播,私下裏,不知有多少如你家主人這般慧眼獨到,博覽群書之人。”


    “你來晚了,自然就搶不到了。”


    書僮急得站在那兒來迴走動。


    張掌櫃從暗櫃裏拿出了一本裝訂精致的書冊,說道:“還有一本。”


    書僮欣喜,十分慶幸地說道:“好,我買了,我買了。”


    張掌櫃道:“隻是這本卻與往日不同。”


    “你說,你說呀!”書僮見掌櫃態度遲疑,急道。迴去晚了,少爺又要罵自己去偷懶了。


    “這本書,你看啊。紙張用的都和之前不一樣,裏麵還有我請丹青高手所題,圖文並茂,高雅脫俗。本是在下私人收藏,雖願割愛,哎,卻不見得你願意花四兩銀子買走。”掌櫃歎氣道,語氣裏有一種替該書不逢明主的可惜之意。


    “說了半天!就是銀錢漲了,我當是什麽。”書僮拍了一錠官銀在櫃上,臉色陰沉道。


    “額……好的。”張掌櫃接下銀子,急喚小僮來包紮,他轉身去了銀箱處,拿出一杆金銅小秤,稱重找零。


    ……


    申令禕搜尋了七八本話本子,捧在手裏。


    謝允在最裏頭七繞八繞,終於找到了她的影子。


    語氣沉道:“我一轉身,你就不見了。”


    “天子足下,首善之區。我還能被拐子拐了麽。”申令禕將一摞書冊,放在謝允手上,雖是狡辯,但是話音裏含混著認錯的味道。


    謝允臉色緩了緩。


    不經意間,他看到了在書肆一角,有抄書的書生,眼睛癡癡地望著申令禕。


    說道:“走吧。”


    申令禕走了出去,到了馬車前,踩著腳凳,提裙上去。


    簾子打起,謝允緊接著上來。他迴來後將一堆書冊放置於馬車中設的一個石榴小桌幾上。


    說道:“你買的這些,都是什麽?”


    申令禕伸了伸懶腰,打著哈哈,道:“雜文廣記。”


    謝允抬手要翻,申令禕摁住書,拿開了他的手。


    謝允眯了眯眼眸,手巋然不動,道:“怎不讓我看?”


    “這非鴻儒巨著,叫你看了,難免心道我審美不好。”申令禕說完,睥睨了他一眼。


    “不會。”


    申令禕鬆開了手。


    馬車平穩地行動,她不經意間瞥見了書肆廊下一角。有幾個帶著湖巾,書生打扮的人在伏案抄書,道:“瞧他們多麽努力讀書。很應該讓申愚來看看。這麽冷的天氣,坐在門口對著凜凜寒氣,也要抄書賺取束脩。”


    謝允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去,隻看了一眼,便轉迴頭,淡聲說道:“考上了就會好起來的。”


    申令禕忽然問道:“哪怕隻是考上童生,朝廷不是也給糧食銀錢嗎?他們……”


    謝允道:“可能家裏有其他負擔。不清楚。不過如果他們這次能考中進士,大部分苦難都會迎刃而解了。”


    “考中進士,就可以解決那麽多苦難嗎?”申令禕疑聲,問道。


    京中有一班很出名的,戲名叫《鍘美案》的小戲,戲文裏麵說:“這裏有紋銀三百兩,拿迴家去度饑寒。教子南窗把書念,讀書你千萬莫做官……”


    做官不好嗎?答:在大明朝做官不太好。


    大約是和被官紳害到家破人亡,無錢殮藏的經曆有關。本朝開國皇帝最恨貪官富紳,俸祿定的也非常低,僅夠幾口人粗茶淡飯糊口而已。


    在大明為官,貪汙六十兩就可以處剝皮填草之刑。


    雖然曆經了一百多年,到了本朝時待遇和地位已經大幅度提高,刑罰也沒有那麽殘酷了。但是總體來說,做官的正常收入還是不足以讓人大富大貴的。


    謝允答道:“不一定要做貪官才能改變生活。考上進士就可以了。”


    他接著解釋道:“有一種事情你不知道。一個人若得中進士,就會有人立即前來為他‘出謀劃策’,比如如何買田放債,如何影響訴訟。你看看,光這兩件事都能賺多少錢了。又有一些放債人會專門借錢給窮困的京官,等到一旦後者派任地方官,這些債主就隨同任所,除了取迴借款之外,還可以本外加利,利又成本。”


    申令禕雙眸睜圓,訝道:“一個地方官兒而已,怎麽有這麽大的權勢。”


    謝允閉眼,似乎在養神,緩緩道:“對呀。你沒有讀過《呂氏春秋》是吧。還是一介商人時的呂不韋,在結識秦國的王子子楚後,很興奮。迴到家就同父母商議如何賺錢。


    呂氏父子的交談就很好地迴答了’什麽生意最賺錢‘這個問題,投資農業利潤的迴報大概是十倍,投資珠寶的利潤是一百倍,而培養一個王子登上王位,迴報則是無盡。總結:投資權力就是最最賺錢的生意。”


    “啊,這……”


    謝允輕笑了一聲,道:“就單拿地方官兒來說,他們綜攬地方上的民政和財政,致富的機會極多。至於官員本身向這種社會風氣投降的程度則各有不同,在似合法又似非法之間取得一部分額外收入補助俸祿的不夠用,以保持官員階級的生活水準,大多數人都認為這與情操無損。也就是說,稍微利用權力運作一下,就富足了。”


    他一麵說,一麵翻著一本印刷清晰的優質話本子,裏麵的內容讓他眉頭抽動了一下,有點匪夷所思地看向申令禕。


    ……


    謝家的馬車直到消失在街尾的拐角。有一個拐角處的男子緩步走出來。


    那人長得眉目方正,舉止貴氣,穿戴不俗。一看就是官家子弟。


    事實上,他柴寧容確實是一個官家子弟,其父在揚州為官數載,在當地很有聲望。


    柴大人從揚州知府調任京中,而他也要來京參加今年的會試。


    攻書枯燥,今日在帝都京城中逛逛,在一家傘具鋪挑東西的時候,柴寧容看到了自己的前未婚妻:申家嫡女申令禕。


    本想掉頭就跑,然難耐心中癢恨,便趁她沒有看到自己時,忙掩身躲進了書肆裏的一處角落。


    見她香髻微墮,眉眼清冷。著一件鵝黃色的修身衣衫,一舉一止見之忘俗,


    她還是這麽美,絲毫不受當年之事的影響。


    可是自己卻因為此事,不僅沒能和這樣一個美人結為夫婦。還大大地在友人麵前丟完了臉。


    今日,柴寧容腦海裏不受控製地想起了當年的那件事,其實,一開始他還是很後悔的,後來在母親和朋友的勸說下,才漸漸好了起來。


    今日又遇見了她,見她比之前出落的更加動人,如有一隻手從深井裏提出來了一隻木桶,把他的懊悔和遺憾也帶出來了。


    他不禁心中怒罵狐朋狗友出餿主意,讓喝多了的自己,答應了那個賭約。


    這還要從母親邀了許多女客,來家中花房賞海棠說起。


    申令禕未來會是他妻,這他是知道的,柴申兩家長輩也定下了婚事。


    老實說,他第一次見她時,心中不單是驚喜,還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落寞。


    在母親住處,花廳裏,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申令禕,心中驚喜跳躍,卻也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態度,淡淡的。


    這一淡,就淡了四年。自己本就有些自卑,又見她身邊一直有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圍著,那種刺骨的難受,一忍,就忍了整整四年。


    雖然在客房裏發生的那件事,是朋友鼓動攛掇的,但是自己知道,當時自己隻不過是三四分醉,天知道他有多想娶她為妻。


    記得當時,自己竟沒忍住,開口問了她,是否不喜歡自己。


    得到了她的親口承認後,自己的三四分醉意,被無限放大。


    當時想著,既然她已和段小將軍暗通款曲,還沒過門,就已給自己帶了大大的綠帽子。


    而自己卻毫無辦法,因為她若不可履行婚約,想來她的父母多半會支持。


    她悔婚後,不僅不會嫁不出去。那個癡心於她的段小將軍還會娶她,到時,她會成為比自己家還要高貴的世子妃。


    所以,就做了一件理智又衝動的事情。要了她,將這頂恥辱,如數奉還給段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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