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世間沒有那麽多的該與不該。


    無去處往四周看了看,這地方已是滿目瘡痍。


    毫無疑問這裏就是被他遇到的那些年輕馬賊襲擊,毫無疑問那些馬賊並非馬賊而是大寧的士兵。


    看到這個被摧毀的部族營地那一刻,無去處心生殺意。


    他想轉身迴去,如在漠北殺人一樣將那些寧軍士兵都殺了。


    禪宗修行絕非隻有一條路,可每條路修的都是戒律而非隨心所欲。


    無去處不是個合格的禪宗僧人,他自己一直都這樣認為。


    哪怕他的座師無數次提及,他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人。


    可他的行事,性格,作風,樣樣處處都與合格的僧人相去甚遠。


    偏如此,他在月知那個小國內還得了聖僧稱號。


    便是月知國君在他麵前也要有七分客氣,因為月知舉國信奉禪宗。


    他的座師便是月知國師,活佛慶雲。


    在月知,無去處被尊稱佛子。


    無去處的法號原本也不是無去處,慶雲禪師為他取法號為無去。


    他自己加了一個處字,這法號便多了幾分悲傷之意。


    師父曾問他為何如此改名?他說因為身在此而意不在此,意在中原而身不能去,身不隨意,意不在身,所以無去處。


    師父聽聞這番解釋,沉默片刻後隻說了一聲因果。


    因果?


    無去處看著這裏的慘像,腦海裏卻是大寧邊民被何彥部屠戮後的慘像。


    兩種慘像在他心境之中往來交錯,讓他的神智逐漸變得迷離煩躁。


    懷中嬰孩尚在啼哭,他思緒卻不知到了何處。


    良久,無去處被嬰兒的哭聲拉迴現實。


    他低頭看著這個孩子,莫名醒悟為何那些扮作馬匪的寧軍騎兵沒殺那幾個婦人。


    難道那些寧軍騎兵不知道這些婦人也一樣狠毒?不知道她們性情如同母狼?


    知道的,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何彥部的人數百年來始終襲擾中原北境,吃中原邊民在幾百年來已成習俗。


    可那些年輕騎兵沒有殺了他們,終究還是心有慈悲。


    一念至此,無去處便帶著這孩子朝著部族之外走去。


    他路過那幾個婦女屍體的時候彎腰將水壺見了,又把自己給出去的食物拿迴來。


    這些食物還是那些寧軍騎兵給的,此時卻成了那嬰兒的救命之物。


    他尋了個還算僻靜避風的地方,用撿來的瓦罐為那孩子熬了一些粥吃。


    吃飽了的嬰兒在他懷裏沉沉睡去,無去處則想到了將來。


    不管他是不是禪宗弟子,這個孩子他都不可能棄之不顧。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抬頭看,卻見那個給了他食物和水的年輕馬賊再次出現。


    兩人對視的時候,似乎都從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些誰也不願問出的話。


    年輕騎士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走一邊說道:“還活著就好。”


    無去處點了點頭,看著懷中嬰兒說道:“碰到我或許是他命該如此,也或許是我命該如此。”


    年輕騎士撇了撇嘴:“我說你活著就好。”


    無去處微微一怔。


    年輕騎士走到不遠處停下,看了看這白衣僧白衣上的血跡。


    他沉默片刻後翻出來傷藥丟過去,無去處一把在半空之中接了。


    “你迴來是想到了我會受傷?”


    無去處問。


    年輕騎士搖頭:“隻是迴來看一眼,若你死了就為你收個屍,若你不死,就給你提個醒。”


    他摘下水壺灌了一口,再次上上下下打量起這白衣僧來。


    “你好端端的為什麽非要來這種地方?”


    “天下無處不可去,天下去處無不可。”


    無去處如此迴答。


    可他的法號偏偏是無去處。


    “我叫蕭錦。”


    年輕騎士在無去處身邊坐下來,側頭看了看那孩子。


    “人終究是人。”


    他莫名其妙說了這樣一句話。


    無去處問:“為什麽這樣說?”


    蕭錦道:“傳聞之中狼崽子是養不熟的,可這小崽子自幼養著應該不會變成狼。”


    無去處說:“傳聞之中大寧有一位葉千辦,養了一頭巨狼。”


    蕭錦笑了笑:“你也聽說過葉千辦?”


    這是一句廢話。


    無去處道:“沒有什麽不能感化。”


    蕭錦指了指無去處身上的傷,被那些婦人傷到的地方。


    無去處說:“隻是時日不夠,若長久些總是能感化才對,人心向善......”


    蕭錦:“屁。”


    他看向遠處那片依然還在冒著濃煙的廢墟。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把那地方平了嗎?你知道何彥部為什麽一直都去中原邊民生活的地方燒殺劫掠嗎?”


    無去處迴答:“為了生存?”


    他迴答的語氣並不篤定。


    蕭錦道:“很早以前,有一批在風雪之中迷路的何彥部牧民到了中原邊民居住的村落。”


    “中原邊民熱情的招待了他們,給他們吃的,給他們喝的,給他們衣服。”


    “等到天氣放晴的時候這些牧民離開了村落,不久之後就迴來了,不是來迴禮的,是來殺人的。”


    “因為他們發現這些中原人竟對他們毫不設防,甚至還那麽熱情客氣。”


    “還因為他們發現村子裏的人家都有存糧的習慣,也因為他們發現中原女子生的漂亮。”


    “他們被救活了,於是殺光了救活他們的人,搶走了糧食和女人,孩子都被吃掉。”


    蕭錦看向無去處:“這樣的人你如何感化?禪法如何感化?”


    無去處默然不語。


    他不是沒話說,隻是他想說的話並非感化之言。


    依著他的性子,這樣的何彥部他也是要殺的。


    “葉千辦那頭巨狼的故事我聽說過。”


    蕭錦說:“他進山,一頭母狼試圖偷襲他們所以被殺,葉千辦看出了那是一匹覓食的母狼,於是在附近狼窩裏找到了小狼。”


    “一頭還在吃奶的小狼被當成家裏的狗養著,它就會把自己當成這家裏的一份子......”


    他說到這看向那個孩子。


    “在他還需吃奶的時候你收養他,他也會忘了自己曾是何彥部的人。”


    無去處忽然問:“如果是你呢?”


    蕭錦:“我?我當然會殺了他。”


    無去處沉默片刻後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如果蕭錦真的是那樣能下得去手的人,如果那些年輕騎士都是能下得去手的人。


    那這個孩子又怎麽會在無去處懷裏,那些婦人又怎麽會輪到無去處殺。


    蕭錦沒問為什麽孩子在他手裏,但蕭錦一定知道是為什麽。


    “我以為你聽勸。”


    蕭錦說:“別往執子山那邊去了,那邊更亂,你帶著這個孩子從哪裏來迴哪裏去。”


    他從鹿皮囊裏摸索出一些碎銀子:“我自己的錢,雖然我一直覺得你們禪宗的人表麵上說無欲無求,可你們這些家夥貪圖銀子比誰都心重。”


    “但還是得尊重一下你們的信仰,這銀子不是我搶來的,是我本來該得的,你拿著幹淨銀子迴家去吧。”


    說完這句話蕭錦起身。


    無去處看了看放在那孩子身上的銀兩。


    他問:“其實你知道,你們不殺那幾個婦人,不殺這個孩子,等到將來他長大了還是會去殺大寧的邊民。”


    蕭錦聳了聳肩膀:“他哪有機會?”


    語氣之中,盡是自信。


    “等到他長大的時候,這裏已是寧土。”


    蕭錦道:“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我不忍殺的,等到他長大了若也作亂難道我還不忍殺?”


    無去處說:“若我告訴他身世,他也是有怨恨的。”


    蕭錦:“那你若不說呢?”


    無去處:“他若問,我不能不說。”


    蕭錦:“因為出家人不打誑語?”


    無去處:“因為我不打誑語。”


    蕭錦笑起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和尚,是個有意思的和尚。”


    他又指了指那孩子:“你最好把他養的和你一樣不討人厭,不然早晚死在我們手裏。”


    要走的時候,蕭錦臉色忽然一變。


    在同一時間,無去處也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狼騎!走!”


    蕭錦一把拉了無去處:“黑武人的狼騎!”


    無去處也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就跟著蕭錦起身。


    蕭錦先上馬,伸手將無去處拉上馬背後打馬就走。


    身後一陣塵煙升起,同樣裝扮成馬賊的黑武狼騎唿嘯而來。


    所以在這一刻無去處忽然醒悟,那個營地裏的何彥部族人一定是要死的。


    不死於寧人之手,也死於黑武人之手。


    寧人殺何彥部的人是為了報仇,黑武人殺何彥部的人是為了嫁禍。


    當然,看起來無需嫁禍了。


    至少數百名黑武狼騎看到了蕭錦他們,於是一路狂追。


    蕭錦的戰馬極好,但拖著他們三人顯然跑不過後邊的狼騎。


    一邊縱馬,蕭錦一邊從懷裏取出信號打上半空。


    “你不該迴來。”


    無去處在他身後說了一聲。


    “廢他媽話。”


    蕭錦一邊迴頭看向黑武人一邊說道:“我不該迴來但迴來,用你的話說就是命該如此?”


    無去處說:“是因為你有慈悲。”


    蕭錦:“那慈悲可真不是什麽好事。”


    眼看著黑武人越追越近,蕭錦開始迴身用弩箭擊殺那些追兵。


    黑武人的羽箭也在襲來,大和尚隨即撐開勁氣,寬大僧袍鼓起來,像是一麵盾牌一樣為蕭錦遮擋箭矢。


    “大和尚好本事。”


    蕭錦說:“看來真不該迴來。”


    無去處道:“你不迴來我們大概會死。”


    蕭錦:“我迴來多一個人死。”


    黑武人越追越近。


    蕭錦忽然語氣奇怪的說道:“我是一名合格的大寧軍人,你猜到了對吧。”


    無去處嗯了一聲:“猜到了。”


    蕭錦道:“大寧為了將我訓練成一名合格的戰兵付出了許多,而我自己也付出了許多。”


    “我和你不熟悉,你還是個我討厭的禪宗僧人,你懷裏抱著的,是大寧邊民的仇人。”


    他問:“如果我此時把你們兩個扔下去,是不是不必有負罪感?”


    無去處點頭:“是。”


    蕭錦:“那你可得好好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蕭錦,以後有機會恨我就別忘了這名字。”


    說完他向後一伸手,一把抓住了無去處的腰帶。


    無去處閉上雙眼,並未反抗。


    哪知道蕭錦一把將無去處拉到自己身前,然後他從馬背上掠了下去。


    “往前跑,會有我同袍接應。”


    蕭錦轉身麵向追來的黑武人:“一個我討厭的和尚,一個我討厭的孩子......操,不值。”


    可他終究是做不出把那兩人甩出去的事。


    所以隻能把自己甩出去。


    “大寧戰兵!”


    蕭錦深吸一口氣。


    持刀向前:“攻!”


    在這一刻無去處心中巨震。


    善惡,因果,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混亂了,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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