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轉身時,十二旒玉藻在江西布政使的請罪折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劉先生覺得鄱陽湖該築堤?"


    劉伯溫的鶴氅無風自動:"築堤可保贛撫諸縣,然需征發十萬民夫。"工部尚書突然劇烈咳嗽,袖中掉落半塊硬如石礫的麩餅——這來自他半月前巡視的廬州府災縣。


    允炆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皇明祖訓》殘頁。


    冰裂紋瓷盞不知何時又迴到案頭,盞中血水倒映著暖閣藻井的孔雀彩畫。


    那禽鳥眼珠處的螺鈿突然剝落,正砸在"分封"二字的朱批上。


    "退朝。"朱柏玄色袍角掃過龍墀時,允炆瞥見禦案鎮紙下壓著的居庸關布防圖。


    北風卷著沙礫拍打槅窗,恍惚間竟似聽到幽咽胡笳聲。


    甬道兩側的宮燈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將朱柏的身影拉長得像柄出鞘陌刀。


    允炆盯著青磚縫裏鑽出的野草,突然將染血的《孝經》按在牆麵:"若藩王是這牆縫裏的草......"


    "那便要看是護城牆的爬山虎,還是蝕根基的菟絲子。"朱柏鎏金護甲劃過磚石,火星迸濺處露出洪武年間燒製的"永鎮"銘文。


    遠處奉先殿突然傳來編鍾悶響,驚起簷下棲鴉撲棱棱振翅。


    允炆尚未看清皇帝眼底閃過的暗芒,忽覺掌心一涼。


    半片孔雀翎飄然落入染血的孝經,翎管深處凝結的暗紅,恰與江西密折上的血漬渾然一體。


    暮色裏傳來宮門落鎖的轟鳴,仿佛某種巨獸咬碎了最後的天光。


    暮色裏的宮牆滲出鐵鏽般的暗紅,朱棣按著腰間玉帶轉過廡廊時,正撞見個灰衣少年跪在丹墀前。


    那孩子肩頭落滿棲鴉羽毛,倒像是剛從奉先殿簷角滾下來。


    "倒是比藍玉養的鷂子還靈巧。"朱棣用鎏金護甲挑起少年下頜,瞥見他脖頸處有道新結痂的鞭痕,"陛下養的夜不收?"


    話音未落,暖閣內突然傳來金石相擊般的大笑。


    簷角銅鈴應聲震顫,驚得剛歸巢的烏鴉撲棱棱飛起,玄色尾羽掠過少年蒼白的臉頰。


    "燕王且看這孔雀。"朱柏玄色龍紋常服的廣袖掃過冰裂紋瓷盞,浸透血水的孔雀翎在暮色中泛著幽藍,"百鳥朝鳳時,唯有它敢用尾羽掃天子冠冕。"


    朱棣瞳孔微縮。


    盞中血水倒映的藻井彩畫突然扭曲,那隻缺失眼珠的孔雀竟似在琉璃瓦上振翅欲飛。


    等他定睛再看時,朱柏已將半塊螭虎玉佩拍在少年掌心。


    "明日卯時三刻,去詹事府尋徐輝祖取雲南礦稅簿子。"皇帝指尖劃過玉佩裂痕,金絲嵌補的紋路在暮色中宛如凝血,"若有人問起,便說是替朕取《洪武寶訓》。"


    少年叩首領命的瞬間,朱棣注意到他後頸刺著黥刑的"礦"字。


    北風卷著沙礫撞開槅窗,將那點青墨痕跡掩進漫天昏黃裏。


    ***


    東宮的更漏似乎比別處慢些。


    朱標第三次路過西配殿時,刻意將雲頭履在青磚上拖出輕響。


    窗紙映出的瘦削剪影晃了晃,又迅速伏案書寫,狼毫掃過宣紙的沙沙聲裏混進幾聲壓抑的咳嗽。


    "殿下,戌時三刻了。"隨侍太監捧著藥盞輕聲提醒,卻被太子抬手止住。


    朱標望著遊廊外飄雪的天井,忽然想起去年冬至祭祖時,允炆捧著禮器的手指也是這樣泛著青白。


    暖閣傳來瓷器碎裂聲。


    朱標疾步穿過月洞門,看見滿地《孝經》殘頁浸泡在湯藥裏,允炆正慌亂地用衣袖擦拭案幾。


    少年腕骨突兀地支棱著,像極了當年李善長被褫奪玉笏前折斷的那支紫毫。


    "父親..."允炆倉皇起身時帶翻桐油燈,躍動的火苗險些舔上衣袖。


    朱標下意識要扶,卻在觸及兒子單薄肩頭時改作拂去他鬢角紙灰的動作。


    燭淚在青銅燈盞裏堆成赤色珊瑚,允炆的筆尖懸在"金溪縣"三字上方遲遲未落。


    窗縫漏進的北風掀起案角宣紙,露出半片抄錄工整的稅賦數字,每個墨點都在燈影裏蜷縮成顫抖的蟲蟻。


    "兒臣...兒臣在謄寫《貞觀政要》..."少年慌忙用鎮紙壓住簿冊,袖口蹭到的墨跡在青玉筆架上洇開暗斑。


    朱標的目光掃過硯台邊沿凝結的冰花,那裏分明沾著戶部專用的朱砂封泥。


    暖閣突然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撲打窗欞的聲響。


    允炆的喉結滾動數次,終於伸手攥住父親腰間佩玉的流蘇:"去年秋汛,金溪縣那個老農...他妻女真的被抵作礦役了麽?"羊脂玉的寒意順著指尖滲進骨髓,少年想起那日雨幕中佝僂的身影撞死在戶部石獅前,血水混著泥漿漫過繡春刀鞘上的金蟒紋。


    朱標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帶得踉蹌半步,喉間翻湧的血氣染紅了齒關。


    他感覺兒子單薄的脊背在掌心下起伏如驚弓之鳥,就像當年自己抱著高熾跪在奉天殿前求父皇赦免藍玉家眷。


    雕花槅窗外,珊瑚樹積雪壓斷枝椏的脆響驚醒了更漏。


    "明日辰時..."太子用舌尖將腥甜壓迴喉頭,望著琉璃瓦當垂下的冰淩,"為父帶你去戶部庫房。"他故意略過少年瞬間亮起的眼眸,轉身時廣袖拂過案頭,將半截未燃盡的安神香掃進銅爐。


    允炆保持著跪坐的姿勢直到梆子聲敲過二更。


    他摸索著拾起滾落案底的玉佩時,發現背麵螭龍紋竟與皇帝賜給灰衣少年那枚極為相似。


    北風突然卷開糊著高麗紙的窗欞,將江西稅賦簿子吹得嘩啦作響,最後一頁赫然寫著"金溪縣礦役折銀二百兩"。


    三更梆子碾過宮牆時,燭芯爆開的輕響驚醒了允炆。


    少年慌忙去按被風吹散的宣紙,狼毫卻在困頓中劃出長長墨痕,將"折銀二百兩"浸染成扭曲的暗河。


    他摸索著去取硯台,指尖觸到冰涼的玉佩紋路才驚覺自己竟枕著簿冊睡去。


    朱標的雲履無聲地停在檀木案前。


    太子俯身時,蟠龍紋香囊垂落的流蘇掃過允炆耳畔,帶著沉水香的氣息將少年朦朧的囈語裹進黑暗。


    他目光落在兒子緊攥的螭虎佩上——那本該是皇帝賜給燕王府世子的及冠禮。


    "父王..."允炆在夢中蜷縮成胎兒的姿態,凍得發青的指節仍死死扣著玉佩凹痕。


    朱標伸手欲取,卻被龍紋棱角刺得指尖發顫。


    金絲嵌補的裂痕在燭火下宛如凝固的血脈,讓他想起去年萬壽節,父皇將半塊殘玉賜給朱棣時說的那句"此乃高皇後遺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擁兵百萬讓交權?朕這生如履薄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敏敏敏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敏敏敏子並收藏擁兵百萬讓交權?朕這生如履薄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