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明鑒!"朱棣的額頭重重磕在"永樂"二字上,沙盤裏的薊鎮烽燧模型應聲而倒,"宋師仙逝前已將《春秋繁露》贈予兒臣,兒臣日日捧讀..."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他驚恐地發現沙盤中的大寧衛不知何時被替換成了寧王府的燙金匾額。


    朱元璋的指尖劃過徐達刀鞘上的睚眥紋,銅獸眼中的碧璽突然映出建文四年那場大火。


    他記得應天城頭的白幡被熱浪卷成灰燼時,有個小太監哆嗦著說燕字旗上的墨跡未幹。


    "當年陳友諒的船首饕餮,吞的是鄱陽湖十萬冤魂。"老皇帝突然用鬆枝挑起書冊,泛黃的紙頁間飄落半片幹枯的海棠——這是朱標最愛夾在書裏的金陵宮花,"你鎮守的居庸關,又要吞多少大明兒郎?"


    更漏聲忽急。


    朱棣看見父皇的龍袍下擺沾著遼東的黑土,那是藍玉去年平叛時帶迴來的戰利品。


    他突然想起李景隆密奏中說太上皇近日總在深夜擦拭徐達的佩刀,刀鞘裏的血垢二十年未淨。


    "兒臣願..."話被銅鶴銜著的更漏打斷,蓄了半刻的水珠終於墜落,在"靖難"二字上砸出深褐色的水痕。


    朱棣瞳孔驟縮——那水痕蜿蜒的形狀,竟與三年前白溝河之戰的血河別無二致。


    朱元璋枯槁的手指突然按住《山河社稷圖》中的北平城,羊皮地圖立刻泛起詭異的潮紅。


    老皇帝俯身時,朱棣看見他鬢角的白發裏纏著幾根漠北駱駝的鬃毛——這是去年瓦剌使臣進貢時,說要獻給"北境守護神"的禮物。


    "標兒練字愛摻金粉,說這樣才有帝王氣象。"朱元璋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像在哄弄年幼的朱允炆,"可他不知道,金粉會讓墨色發虛——就像鑲了金邊的雲,看著煌煌燁燁,風一吹就散了。"


    殿外傳來三更梆子聲,驚起簷角銅鈴。


    朱棣突然發現父皇的皂靴底紋中嵌著細碎玉屑,那是去年戶部奏請修繕奉先殿時,被他以"奢靡"為由駁迴的昆侖玉磚碎料。


    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袞龍袍的繡紋裏,將"鎮北王"三個字浸得模糊不清。


    燭芯爆出最後一點火星時,朱元璋的龍涎香混著塞北馬奶酒的酸澀氣息突然逼近。


    朱棣的瞳孔裏倒映出老皇帝袖口暗繡的北鬥七星——那是徐達平定大都時,親手縫在戰袍上的星圖。


    燭芯驟然爆裂的脆響中,朱元璋的龍紋廣袖掃過金磚。


    朱棣膝頭猛地一沉,老皇帝竟單膝壓在他蟒袍的團龍紋上,馬奶酒的酸澀混著檀香直衝鼻腔。


    雕龍金簪擦過顴骨,在皮肉上拖出細如發絲的血痕。


    "建文二年重陽節,你給東宮賀表裏的''安''字。"朱元璋屈指叩擊書冊,指甲縫裏的遼東黑土簌簌落在"鎮北王"印鑒上,"右邊那筆懸針豎,收鋒時為何多出個倒鉤?"


    朱棣喉結滾動,鬆脂黏住吞咽聲。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渡江作戰時,姚廣孝指著中軍帳前被風撕裂的"燕"字大纛說:"破鋒如斷水,殿下這筆懸針豎,倒是像極了陛下當年鄱陽湖的船戟。"


    更漏滴水突然變調,銅鶴長喙凝結的水珠折射出詭異虹光。


    朱元璋枯瘦的指節劃過書頁間"靖難"二字,墨痕竟滲出暗紅——那是去年寧王獻上的遼東朱砂,說是長白山巔的鳳凰血。


    "洪武二十三年,徐達在漠北教你們兄弟騎射。"老皇帝突然攥住朱棣腕骨,拇指重重按在虎口繭痕處,"你連發三箭皆中紅心,卻在箭羽上偷偷刻了北鬥七星——"話音未落,簷角鐵馬被夜風撞得錚鳴,驚得《山河社稷圖》上燕雲十六州的絹帛微微顫動。


    朱棣的袞龍袍領口已被冷汗浸透。


    他清楚記得那個朔風唿嘯的黃昏,自己將刻星箭矢射向落日,徐達撫掌大笑說"四殿下這手追星箭,倒像是要射落紫微星"。


    此刻父皇掌心的老繭,竟與徐達當年拍在他肩頭的觸感別無二致。


    "兒臣......"話剛出口,朱元璋突然扯開他的右衽。


    冰涼玉扳指擦過鎖骨,露出心口處淡紅的舊疤——那是十二歲隨藍玉征討殘元時,被流矢擦過的傷痕。


    老皇帝嗤笑出聲:"標兒八歲習《千字文》,寫''劍號巨闕''時總把''巨''字的方框封死。"他沾著朱砂的指尖按在疤痕上,恰似當年朱標在東宮描紅時點下的朱批,"宋濂說這是''困龍之相'',結果......"


    銅壺滴漏突然發出空甕般的迴響,蓄了整刻的時辰竟憑空消失。


    朱棣驚覺沙盤中的黃河不知何時改道,裹著朱砂的浪頭正撲向北平城郭。


    他腕間的翡翠念珠突然繃斷,十八顆玉珠滾進"靖難之役"的墨漬裏,顆顆都映出徐達佩刀上的睚眥紋。


    "知道陳友諒最後寫給咱的信麽?"朱元璋的皂靴碾碎兩顆玉珠,琉璃碎片紮進"永樂"二字的砂礫中,"他說''朱''字添三筆便是''未成王''——"老皇帝突然用斷裂的雪鬆枝挑起朱棣下頜,"你猜猜,若是給''燕''字添筆......"


    寒風撞開雕花檻窗,卷著建文四年春的柳絮撲向燭台。


    朱棣瞳孔驟縮——飄落的柳絮竟在書冊上拚出半闕《破陣子》,正是姚廣孝當年在慶壽寺牆角的塗鴉。


    他舌尖泛起血鏽味,恍惚看見那瘋和尚用斷刃蘸著香灰寫"燕雀安知鴻鵠誌"時,瓦當上滴落的雨水是如何暈開"鴻"字最後一捺。


    朱元璋的咳嗽聲裹著漠北風沙,震得《山河社稷圖》上的薊鎮長城簌簌落灰。


    老皇帝從袖中抖落半截殘香,香灰在沙盤裏鋪成蜿蜒的黃河故道:"標兒臨終前攥著你的《九邊圖說》,說四弟的蠅頭小楷越發精進了......"


    話未說完,書頁間突然飄出片帶血的鷹羽。


    朱棣渾身劇震——這是去年冬獵時,他親手射落的漠北海東青左翼初翎。


    當時姚廣孝撫著染血的羽毛笑道:"鷹擊長空,終要撕碎雲錦才能見日月。"


    "聽說你近來愛臨《薦季直表》?"朱元璋的玉帶鉤突然挑開朱棣的蹀躞帶,鎏金銅扣墜地時驚起塵封的往事。


    那是建文元年深秋,姚廣孝指著鍾繇真跡裏的"亂"字說:"殿下請看,這捺筆裏的殺氣,倒像是要破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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