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無用和尚還不是爛陀山的僧人,他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個曆代立誌逐鹿天下的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


    那時的他還叫做劉鬆濤,還向往著一個純粹的江湖。


    那時的他跟一位離陽皇室公認不是太子卻勝似太子的四皇子趙黃巢一同隱姓埋名行走江湖。


    後來啊,他們見到了一位並無什麽傾國傾城姿容,也無煊赫身世背景的嬌憨女子。


    也不知怎麽的劉鬆濤在第一眼瞧見她那嬌憨笑容的時候便喜歡上了她。


    可偏偏她卻喜歡上了樣貌更為俊朗,性格更為風趣的趙黃巢。


    對此,劉鬆濤隻能默默地將喜歡放在了心裏,衷心祝福心愛的女子和最好的兄弟能夠終成眷侶。


    畢竟這世界並不是他愛一個人,那個人便要和他在一起的。


    所以他迴了逐鹿山,將江湖留給了兄弟和心愛的女子,自己專心武道試圖突破他與天人間的一線之隔。


    可不知怎麽的,同樣在武道上頗有建樹的趙黃巢也得知了他即將破境的消息。


    然後閉關中的劉鬆濤就收到了一則讓他幾乎心碎的消息,一則由好兄弟一手操縱的噩耗。


    那位女子不知為何被人言之鑿鑿地說成是他這個逐鹿山魔頭的女人。


    而當時除了想要逐鹿天下其他什麽都沒做的逐鹿山在當時江湖人的眼中就是一處無惡不作的魔窟。


    因此沾染上了魔教教主女人名頭的女子便遭到了那些所謂‘名門正派’人士的‘討伐’。


    最後當劉鬆濤得知此事的時候,那女子下場已是極為慘烈,不僅被那些‘正道人士’欺辱,就連那些帝王將相也從中分了一杯羹,後更是被赤身吊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強行破關為女子穿衣背棺迴逐鹿的劉鬆濤自然在此之後便無緣那天人之境。


    而且因為他為了紅顏一怒屠戮整座江湖,殺了無數沽名釣譽的江湖名宿,殺了無數位高權重的王公名卿,殺的整座江湖都為之膽寒……


    這些事更是給了那趙黃巢一個完美的借口來說服龍虎山當時擺下醮壇,請下三位近代祖師爺,以萬裏天雷將其重創!


    這些全是因那趙黃巢要爭天人之位一手造就的噩耗。


    劉鬆濤雖然沒有死於天雷之下,但他的心卻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所以他去了西域,去了爛陀山,在那爛陀山頂一坐便是四十年,悟了‘無用’二字,證了菩提金身。


    現在趙黃巢死了,那女子轉世了,他劉鬆濤也成了爛陀山的無用和尚。


    但這一次,他是幸運的。


    他見到了似她不是她的紫衣。


    這一次,他還來得及。


    ……


    “佛門大金剛?”


    王仙芝見到無用和尚身上得證果位後散發而出的紫金氣色不由得再次皺了皺眉。


    作為此間武帝他自然認識不少擁有佛門大金剛的佛門中人,比如春秋時的龍樹僧人,春秋後金剛不壞的李當心。


    但他唯獨未曾聽說過西域密宗爛陀山什麽時候也出了個佛門大金剛。


    在他的印象裏,爛陀山上隻有一位叫做六珠菩薩的後起之輩值得他關注一二。


    那麽既然此人不在他的印象之中很有可能跟前段時間在太安城裏短暫出現過的忘憂天人高樹露一般也是前人了。


    意識到對麵這人可能是百年前老古董的王仙芝眼中倒是流露出了一絲少有的戰意來。


    如今這座江湖配跟他交手之人不過寥寥。


    但若是將這座江湖的時間再往前推個百年、千年,那麽他王仙芝說不定真有敵也不一定呢。


    抬眼望去的王仙芝很快便和那無用和尚對視一眼,緊接著便是一尊尊金身熠熠的菩薩法相從雲霄之上轟然落下。


    這一尊尊菩薩法相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清晰到纖毫畢現,也有縹緲模糊不見容貌。


    而這其中又以四尊分鎮四方的菩薩法相最為高大莊嚴。


    誌在渡眾生之苦的觀世菩薩。


    自身清淨不染而利人的文殊菩薩。


    無有退轉之心的普賢菩薩。


    發願度盡眾生後成佛的地藏菩薩。


    以四大菩薩為首的眾多菩薩便橫亙在無用和尚與王仙芝之間。


    雙手合十的無用和尚低眉順目,天上菩薩就不斷落在人間。


    這便是無用和尚的第一招,是佛法更是劍法。


    落劍式,落下的便是菩薩劍。


    看著周邊密密麻麻的菩薩將自己圍在中間,王仙芝臉上倒是沒什麽動容之色,反倒是想起了什麽。


    一位百年前的曾一騎絕塵,無敵於世,讓朝野江湖盡俯首的人物——劉鬆濤。


    此人雖不注重劍道,但其本身卻有劍仙風采。


    所以即便現在出手的是佛法,但裏層則是揮之不去的劍道本質。


    想到這裏的王仙芝忍不住仰頭望了一眼天空,那裏有著他生平唯一虧欠之人,同時也是王仙芝心目裏千百年江湖間唯一能與呂祖劍道比肩的人物。


    重新收迴視線來的王仙芝看著對麵仍舊雙手合十不斷引導菩薩落凡塵來增加勝算的無用和尚平靜道:


    “你是曾經的逐鹿山教主劉鬆濤?


    很可惜,一百年前的江湖,你劉鬆濤可以做那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但在百年後的如今,你的劍道和劍術都已經不在巔峰。


    你攔不住我。”


    臉上有著兩道淚痕尚未幹涸的無用和尚抬起頭來淡然道:


    “攔不攔得住也要先攔過再說。”


    王仙芝對此不置可否,接著握緊雙拳,重重地唿吸了一口氣。


    麵前已是無用和尚的劉鬆濤不同於靠著旁門左道入得天象境的軒轅青鋒,若說軒轅青鋒值得王仙芝認真一二,那麽曾經是陸地劍仙現在又是佛門聖人的劉鬆濤就需他王仙芝打起一大半的精神來應對。


    所以體內氣機鼓蕩的王仙芝唿吸之後猛然爆發出一股足以讓東海洶湧大潮都黯然失色的狂暴氣機。


    在這些肆意宣泄而出的狂暴氣機衝擊之下,那些已經落地的、還在半空中的一尊尊菩薩法相在身形搖晃間大多都轟然消散。


    即便是那些五官清晰麵露慈悲之色的菩薩們也是搖搖欲墜了起來,顯然已經難以維持法相。


    一時間漫天的菩薩間就隻有那坐鎮四方的四大菩薩還能做到紋絲不動。


    甚至其中的文殊菩薩還微張金口,口誦一個個變作實質化的經文,將此地渲染成了一座彼岸佛國。


    隱隱間有天女在旁散花,有異獸在旁嘶鳴,更有無邊佛土正一點一點地向著王仙芝所站之地蔓延而去。


    望著那即將觸及腳下的佛土,王仙芝直接無視了耳邊不斷響起的梵音,直接向著四方分別砸了一拳。


    緊接著不等拳出結果,王仙芝整個人就化作一道雪白流光後發先至,繞過那反應遲鈍的文殊法相,直接衝向了如老僧入定般的無用和尚。


    見到王仙芝的動靜,不動如山的無用和尚身後頓時浮現出一尊新的菩薩法相——密教不動尊菩薩,世人也將其稱之為不動明王。


    砰!


    宛如驚雷般的炸響在江麵之上傳來。


    無用和尚金身雖然完好,但他在這一撞之下卻不得不退去十數丈之遠。


    知曉佛門大金剛之身難破的王仙芝並沒有選擇停下身形,隨著那四尊菩薩法相的崩散,王仙芝再次一拳擊來。


    麵對‘得寸進尺’的王仙芝,無用和尚身後的不動明王驟然睜開眼睛,怒目之下發出一聲令人心驚膽顫的怒喝。


    若是尋常心底有鬼之人聽得這聲怒喝,當即就會被嚇退千裏。


    可無用和尚所麵對的卻是古往今來暫且是唯一一個能和呂祖並肩之人,武帝王仙芝!


    這聲怒喝在其聽來更像是無能狂怒般真正無用!


    所以第二拳之後,無用和尚身後法相便有了絲絲縷縷的裂痕。


    緊接著高高躍起的王仙芝又是一拳當頭砸下,直接將這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無用和尚給捶進了地麵之中。


    那威嚴可怖的不動明王更是可笑的隻露出一張趨於渙散的怖畏狀麵孔。


    至此已分勝負的王仙芝突然停下了那威猛如潮的攻勢,低頭俯視百年前的江湖第一人緩緩開口道:


    “如何?你可要繼續攔我?”


    身處地麵之下的無用和尚心中已然知曉自己不是王仙芝的對手,隻是若王仙芝要殺紫衣,那麽他無用和尚自然不會退卻。


    更何況在西域爛陀山參禪的他欠佛門一炷香。


    從西域東行的他在見識過了北涼佛門景象之後已經決定要為佛門盡一點綿薄之力,盡量護住這身為佛門最後一方淨土的北涼,讓僧人們能多一寸立足之地。


    畢竟離陽北莽兩朝為了贏得整座天下,就打著各式各樣的旗號滅佛來大肆斂財,甚至還讓道士封了那提出了‘人人都可成佛’的兩禪寺的山門,甚至還要盡整座王朝之力鏟斷佛門的傳承。


    那麽作為北涼世子殿下的徐鳳年自然不能死於王仙芝拳下。


    於情於理他無用和尚都不可放棄攔路之舉。


    所以即便低落在塵埃裏,無用和尚也隻是雙手合十低頭梵唱一句,然後抬起頭來用清澈的眼神望著王仙芝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聞言,麵無表情的王仙芝臉上露出了怒容。


    不識好歹。


    那麽便去死吧。


    一腳高高抬起的王仙芝正要用力踩下將這尊金剛埋於土裏之時,忽地停住了身形然後抬眼向著不遠處望去。


    隻見在兩人不遠處的江麵上,竟是不知何時有一名戴著一頂歪歪貂帽的少女殺手,扛了一柄焉了吧唧的向日葵,就那麽斜斜地站在那兒。


    正是那在王仙芝西行路上陰魂不散的嗬嗬姑娘。


    王仙芝看著那鐵了心想要再阻他去路的嗬嗬姑娘,慢慢地收迴了踩下去的腳。


    好啊,一個兩個的都不把命當命是吧?


    很少在比鬥過程中殺人的王仙芝難得地泛起了一絲殺心。


    “徐鳳年有什麽好的,值得你等為其這般賣命?


    他不過是吃著黃三甲的殘羹冷炙,仗著自身轉世天人身份,幫著其為虎作倀的傀儡罷了。


    與其讓他辛苦攢下的一身不俗修為浪費在朝廷宮鬥、北莽鐵蹄之下,還不如與老夫堂堂正正一戰。


    如此百年之後終歸還會有人記得這位天賦不俗的北涼世子殿下。


    否則以那離陽趙氏的狗屁德行,就算他以一己之力擋下了北莽百萬鐵蹄又如何?


    想要留名青史永垂不朽也隻是個奢望罷了。


    到那時就算是私家編纂的野史都不敢在離陽的眼皮子下提及隻言片語。


    說到底,那片汙穢不堪的朝堂哪有這江湖讓人自在?”


    對於王仙芝的說法,仍舊在泥土之中的無用和尚輕聲迴道:


    “就憑他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保佛門一方淨土,那麽不管他是北涼世子還是江湖武夫,我也願以己身為其爭一爭一線生機。”


    而那攔路的少女在聽到王仙芝的長篇大論時則隻是嗬嗬一聲。


    至於這嗬嗬是什麽意思,那就很耐人尋味了。


    望著那口鼻間還在時不時滲出血絲的少女,王仙芝倒是聽出了那聲嗬嗬的意思。


    她會光明正大地攔在這裏,為的隻是徐鳳年這個人而已。


    徐鳳年有危險,所以她來了,其他狗屁倒灶的事則與她沒有分毫關聯。


    因此少女殺手放下了肩上所扛著的枯萎向日葵,再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貂帽,拔下在頭發上插了好久好久的老舊珠釵,最後望向了王仙芝,眼神裏滿是決絕。


    就在少女殺手做好了死戰的準備之時,不知是不是錯覺,忽然有一隻溫暖手掌輕輕地撫在她的腦袋上,然後一道熟悉的溫柔嗓音從身後傳來:


    “辛苦你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聽見這聲音的少女殺手心中那根緊繃的心弦瞬間鬆了下來。


    一直以來的堅持讓她早已疲憊不堪。


    所以在驟然放鬆之後,少女頓時無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而來得不早不晚正正好好的徐鳳年則是抬眼望向了遠處同樣望來的王仙芝,然後輕聲笑道:


    “王仙芝,既然累了,那就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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