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果然不容小覷,統共一百多米的路,身上還額外裹了床被子,顧如意還是被凍了個透心涼,迴到家裏蹬掉鞋就往炕上爬,直到炕頭最裏麵的角落,屈膝縮在那裏,還不忘用被子沿著脖頸把自己裹得嚴絲合縫,隻留一顆腦袋在外麵。


    爐子是哈日查蓋早上迴來時重新點燃的,臨出門前又再裏麵多塞了幾塊牛糞餅,此刻燒得正旺,熱氣烘人。


    明明才兩天的時間,顧如意卻有些開始貪戀火炕帶來的溫暖。


    這良好的適應能力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想當初她可是連搬個家都能半個月睡不好覺的人,現在看來,她上輩子保不齊就是個北方人呢!


    身上的寒意很快被驅散,顧如意隔著一張炕的距離看向哈日查蓋。他在房間中央的空地上站了半天了,也不脫外套,也不坐下,就那樣直直地盯著她看,眼神太過直白,就差把“不放心”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到底是有多怕她死在自己家裏啊?


    顧如意伸出舌尖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硬著頭皮開口:“那個...你有事的話,就去做吧,放心,我肯定不會死在這,要死我也得找個沒人的地方。”


    哈日查蓋的看向她的眼神忽然就變了,蒙古族是很忌諱說“死”這個字的,家裏親人去世也隻會用一些隱晦的詞語代替。


    顧如意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話說錯了,就看到他突然變臉,轉身就走。


    “莫名其妙。”她小聲咕噥道。


    話音剛落,哈日查蓋去而複返,手裏比剛才多了個杯子,他走到矮櫃旁邊將杯子放下,說了句:“記得吃藥。”


    然後低頭攏緊外袍,又轉身走了,離開時甚至把房間門也帶上了,全程都沒用分給她一個眼神。


    聽著外麵的動靜,確認哈日查蓋是真的出門了,顧如意突然覺得莫名煩躁,心中像是有團無名的火焰在延燒。


    她一把掀開被子,兩條腿跟踩風火輪似地一頓亂蹬,好好的被子變得一團亂麻,奇形怪狀地吵擾在一起,那股勁兒過去了,她停下來盯著看了兩秒,忽又伸手把被子撈迴來蓋在身上,雙手環抱住膝蓋。


    顧如意在生氣,倒不是氣哈日查蓋,而是氣自己,或者再準確點,她在懊惱。


    怎麽能對他說那種話呢,什麽死不死的,多難聽啊。


    人家好心收留自己,大半夜不辭辛勞地送她去診所看病,她卻說那種話,先說“不添麻煩”,又來“不會死在這”,說得好像人家把她怎麽樣了似的。


    顧如意承認這都是自己的敏感和自卑在作祟,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從什麽時候起變成這副模樣,還沒等別人怎麽樣,自己先做出了劇烈的反應,像隻刺蝟。


    所以她沒有朋友。


    ……


    哈日查蓋確實有事要做,牧區的生活並不輕鬆,打掃、喂食、放牧、關注牛羊的健康狀態,到時間找獸醫上門打針,防止疫病,還有那些懷孕的母羊隨時都有可能生產……


    這是牧民家庭的常態,他卻都要一個人忙。


    網絡發達的時代,隨處可見的爛梗,比如xxx說家裏賣了牛羊來上學,令人心疼,一問才知道原來家裏有片草場,牛羊成群。


    可又有誰知道背後的辛苦,夏牧場上連信號都沒有,隻能獨自一人坐在馬背上,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綠,與牛羊為伴。


    今天因為顧如意的事情,一切計劃都被推遲了,等他再迴來時,已經臨近中午。


    屋子裏靜悄悄的,哈日查蓋推開門看到顧如意還縮在角落裏,埋著頭,唿吸輕緩,像是睡著了。


    他下意識放輕了動作,外袍剛解到一半,炕上的人突然動了。


    顧如意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倒是額頭上被壓出來兩條印子,看起來有些滑稽,她緊盯著他的身影,隨時準備在他離開的前一刻出聲叫停。


    哈日查蓋脫下外袍掛好,猶豫幾秒鍾,到底沒直接就走,他走過去,抬腿側坐在炕沿上。


    “那個我……”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止,氣氛又一絲尷尬。


    哈日查蓋攤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讓她先說。


    “今天早上,對不起啊。”顧如意抓了抓頭發,感覺喉嚨發緊:“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就當時那樣情況,我…我……”


    她“我”了半天,終究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或者說那個詞,她就是說不出口。


    人嘛,固執,倔強,總是不能坦然承認自己的自卑。


    “沒關係。”


    哈日查蓋還以為她要說什麽,結果隻是為了這點小事,他壓根沒有放在心上,磚頭出門就忘了。


    草原兒女,生來就用有寬闊的胸襟。


    話說出口,顧如意突然輕鬆了許多,像是和這麽多年來的自己和解了。


    “你剛才想說什麽?”


    哈日查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裏,衣袖遮擋下是她不願示人的秘密。


    “你…沒什麽過不去的坎,有事別憋在心裏,多和人聊聊,說不定就有解決辦法了呢,錢嘛,都是可以賺的。”


    這話是他剛才收拾羊圈時想到的,雖然萍水相逢,但總歸得勸一勸,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顧如意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木木地“哦”了聲。


    話是說了,究竟聽沒聽進去就看她自己了,哈日查蓋起身去廚房做午飯了。


    顧如意盯著空蕩的位置許久,又一次緩緩低下頭,把臉埋進膝頭的被子裏。


    說?她能跟誰說呢?


    ——


    哈日查蓋家來了個南方人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嘎查,聽說還是被他撿迴來的。


    起先是有牧民去阿穆爾的診所拿藥,閑聊起淩晨時成片的狗叫聲,怕不是有狼來了,但又沒聽說誰家丟了羊。


    阿穆爾隨口搭話說:“什麽啊,就是哈日查蓋半夜不睡覺抱著人來找我看病,把我家大門踹得叮咣響,狗就被吵醒了唄。”


    牧民覺得奇怪:“他家不就他自己嗎?”


    阿穆爾一聽就笑了,簡單把事情講了一遍,牧民恍然大悟,拿著藥走了。


    可惜就像萬千普通村莊一樣,這裏的人共享喜怒哀樂,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消息很快便傳遍了。


    蘇日娜是從額吉口中聽來的,聽完後一拍手說:“我知道啊,顧如意嘛,長得可好看了。”


    自此故事變得更加完整,都說哈日查蓋家來了個遊客,還是個南方姑娘,嬌嬌小小,可漂亮了。


    嘎查裏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外地人了,更何況還是個漂亮的南方姑娘,提到南方人,多數牧民第一反應就是瘦瘦小小,白白淨淨,這也算是種刻板印象了。


    牧民也是人,人都有好奇心。


    房子突然變得熱鬧起來,牧民們就像打卡知名景點一樣,一會兒她來借個東西,再隔一會兒他來問個事兒,然後眼神轉一個圈拐到顧如意身上,故作驚訝地問:“哎呦,這是誰啊?”


    眼睛裏麵是明晃晃的好奇,沒有惡意。


    接著問她叫什麽名字,什麽時候來的,從哪裏來?最後再從口袋裏摸出點東西塞給她,有時候是一把瓜子,有時候是幾塊糖。


    誇張點說,顧如意覺得自己就跟動物園裏的大熊貓似的。


    蘇日娜就更離譜了,自從聽說她生病,一到下午就往哈日查蓋家跑,來的時候總會端上一盤零嘴,絕不空手。


    雖然能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但麵對他們的熱情,顧如意實在有些招架不住,天天盼著雪能早點化掉,快點通車。


    或許是那天歇斯底裏的怒吼聲起了點威懾作用,李美如怕她真的去死,自己就此失去一顆大好的搖錢樹,所以不敢再逼迫她。


    當然了,這一切都來自她的推測。


    總之,李美如有好幾天沒再打電話,顧如意樂得自在。


    不需要工作,不用麵對討厭的人,每天好吃好喝地過,顧如意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好。


    平時她哪次感冒都得病上個十天半個月,這次卻奇跡般地隻用了五天,手腕上的傷口總在夜深人靜時散發出紮心撓肝的癢意,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時間可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說來矛盾,在這種時刻,顧如意又突然沒那麽想離開了。


    在這片遠離家鄉的荒蕪草原上,她那顆焦躁多年的心獲得了前所未聞有的寧靜,她的痛苦,她的掙紮,好像都消失不見了。


    如果能出門轉轉的話,那這種生活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是的!


    她不能出門!


    起碼在感冒好之前都不能出去!


    ……


    時間不僅會治愈傷口,還能拉進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共處一室久了,兩人的相處變得隨意許多,顧如意漸漸發現哈日查蓋遠不像她最初感知地那般淳樸寬厚。


    比如,那天顧如意應蘇日娜之邀去她家做客,專門換了件幹淨的外套,就在她穿戴妥當,準備出門時,他突然在後麵來了句:“晚上你去阿穆爾那住吧。”


    “為什麽?”


    “輸液比較方便。”


    “……”


    言外之意就是出去再生病別半夜喊我送你過去。


    顧如意自知理虧,吸了吸鼻子,默不作聲地脫下外套,重新爬迴炕上,給蘇日娜發消息說自己去不了了,然後放下手機,朝著他的背影呲了呲牙。


    真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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