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未過多窺探王貴人究竟使出了什麽招對付春貴人,左右暢春園內宮就這麽大點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藏不過旁人耳眼。


    不過三五日功夫,當宮人交相議論起王貴人好命,再次遇喜的消息時,容淖便知,王貴人與春貴人之爭,高下已現。


    上次小宴容淖見王貴人,觀其麵容,未顯孕相,就算遇喜,那日子定然極淺。


    如此,一切倒是理得通暢了。


    王貴人並非淺薄愚鈍之人,當日卻表現得那般沉不住氣,想來是憑著誕育兩胎的經驗,早早覺察出自己又遇喜懷胎了,所以急著上位封嬪,以免三曆母子分離之痛。


    宮中多詭譎,嬰孩存活格外不易。


    就拿如今的大阿哥來說,他名為長子,實則並非皇帝頭生之子,而是皇帝的第七個孩子。


    因大阿哥上頭的六位兄姐盡數早夭,他這才上玉牒、入序齒為長子的。


    而且,據聞大阿哥幼時也險些夭折,後來送到宮外臣子家中養了幾年,立住了才接迴宮中的。


    王貴人已生養過兩位小阿哥,深知在宮中為母不易,故作遲鈍,小意隱瞞孕事,肯定是打算時滿三月,胎像坐穩後再行上稟。


    可如今不過幾日功夫,王貴人身懷有孕的消息便被張揚得人盡皆知。究其因由,八成是王貴人在與春貴人這場暗鬥中敗北,隻能靠肚子裏那塊肉作為退路,保全自身。


    容淖聽聞王貴人遇喜的消息時,正左右手對弈,軒窗迎風,茶香縈室。


    棋局已到最後搶‘劫’的關頭,她左手輕落一枚紫晶圍棋子,順利將‘劫’占為己有。


    輸贏已見分曉。


    容淖興致缺缺扔下殘局,吩咐嘠珞,“挑幾樣近日禦賜下來的首飾綾羅送去當賀儀。對了,王貴人胎像未穩,此時殿外必有太醫輪值照顧龍裔,記得讓太醫把賀儀過過眼。”


    “呃……”嘠珞欲言又止,餘光掃見容淖神色懨懨,終究沒有多言,隻心中越發中詫異,公主近來行事越發古怪,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們與王貴人關係平平,何至相贈貴重的禦賜之物為賀儀。


    -


    王貴人沉臉歪在貴妃榻中,不停撫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唿一吸盡是濁燥,如飽經摧殘的花兒,蔫頭耷腦。


    她輸了。


    頹勢迅疾且毫無還手之力。


    小宴那日,她受六公主啟發,打算來一出借刀殺人。


    趁春貴人根基未穩,果斷出擊,以絕後患。然後再想辦法把鍋暗中嫁禍給六公主,拉通貴人下水。


    如此,一箭雙雕。


    唯她得利,從此再無爭位威脅,封嬪指日可待。


    未曾想,偷雞不成蝕把米,剛出手便險些把自己搭進去。


    若非她以腹中龍裔留作後手,此番怕是得倒|血|黴。


    春貴人那個文瘋子,為避開她的算計,不僅敢在談笑間麵不改色割下自己一塊肉,以求破局;甚至還拖著一身血並不醫治,算計好時機,等來了皇帝。讓皇帝親眼目睹她言辭無狀,咄咄逼人,戕害嬪妃。


    鮮|血|淋|漓的場景太過刺激;雷霆震怒的皇帝更是駭人;外加前路未卜的恐懼……


    王貴人閉目沉吸幾口氣,後脖頸那股涼颼颼的感覺揮之不去,胃裏突起翻江倒海,幹嘔不止,暴戾撕扯碎柔美的麵相。


    當務之急,已不是謀劃封嬪,而是得盡快設法在皇帝麵前彌補她‘戕害妃嬪’之過。否則,腹中孩子落地之日,便是她徹底失寵之時。


    外間傳來宮人小心翼翼稟事的聲音,是六公主打發人送遇喜賀儀來了。


    說已按公主交代,當麵由太醫驗過,安全無虞,問她可要過目。


    “拿進來!”王貴人猙獰一張嬌顏,強忍不適,冷眼一一打量過容淖送來的首飾綾羅。


    全是從皇帝私庫裏拿出來的好玩意兒,連禮盒角落裏最不起眼那支緝珠蝴蝶簪,亦品相上等,質地粹純,由十四種寶石攢成,栩栩如生。


    王貴人來迴摩挲緝珠蝴蝶簪,麵沉如水。


    這是她第三次遇喜,前兩次六公主所贈賀禮十分尋常,毫無特色。


    這次,六公主卻一反常態,送來了一水兒貴重的禦賜之物。


    首飾綾羅等皆為外物,又不入口。且因製作工藝精巧,成品嬌貴,若真起壞心思內裏藏妖,想要偽飾複原,掩人耳目,絕非易事。


    饒是如此,六公主還是指明需先由太醫當麵驗看,交割清楚。


    這般細致周全,又恰逢如今這關頭,由不得王貴人不多想。


    ——轉贈禦賜之物,並非六公主闊綽,而是震懾。


    或許,六公主早已洞悉她居心不良,為防她在賀禮上動手腳,賊喊捉賊,索性以禦賜之物相贈,並囑太醫當麵查驗。


    她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朝記錄在冊的禦賜之物上做手腳,冒犯天威,引來徹查,自尋死路。


    王貴人扶住鈍鈍生疼的腦袋,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處露了馬腳,才教六公主一眼看穿的。


    為防授人以柄,她下手算計春貴人前,甚至未敢過多布置。需知,越是矯飾周全,越易落下疑處。


    六公主心竅玲瓏,謹慎提防至此,她算是領教了。


    幸好,她未依計同時招惹上狠絕如美人蛇的春貴人,與麵上不顯山露水實則深沉莫測的六公主,而在初出手時便被春貴人摁趴下了。


    否則,若引得二人聯手共擊之,那後果豈止是被皇帝怒叱、責令思過這般簡單……


    一時間,王貴人百味雜陳,竟由衷升起幾分隱秘慶幸,下意識摸上未顯懷的肚子,沉吟片刻,靈光一閃,計上心頭。


    -


    北巡前三日,宮人開始張羅歸置行李。


    雖是亂中有序,但裏裏外外來往不絕的人影也足夠擾人清淨了。


    難得天際不見晴陽,烏雲西墜,夏風唿嘯,有暴雨將至的前兆。


    容淖帶上嘠珞,到照水閣附近一處僻靜的修竹水榭裏品茗躲閑,打算靜賞今夏第一場消暑疾雨。


    熏泥小爐,備具煮水,賞茶溫杯。


    嘠珞入宮多年,性子魯直未改,茶藝倒大有精益,‘投洗衝’三道做得賞心悅目,淡碧水柱斟入公道杯,悠然如蘭桂齊芳。


    容淖指尖追逐一抹輕煙描摹,悠然轉向朝水榭之外的大叢茂密竹林,忽然揚聲,不疾不徐提醒道,“已到分湯了。”


    先聖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品茶有公道杯分湯一說。


    斟茶分湯講究先客後主,從左往右。


    ——客人。


    這犄角旮旯哪來的客人。


    嘠珞分湯的動作一頓,抬頭。


    隻見九曲迴廊外,竹林深處,悠悠閃出一道人影,仙姿佚貌,綽約清極,恍若天人。


    “五公主!”嘠珞雙眸圓瞪,不敢置信。


    容淖微扶髻上流蘇,借勢掩住眸中一閃而過的錯愕。


    她意料之中的‘客人’,可不是五公主。


    五公主麵無表情行入水榭,徑直落座容淖對麵,毫不見外執杯品茗。


    “……五姐是為畫像而來的吧。”除開血脈親緣,容淖與五公主之間的關係極為單純,四字便可囊括——互為利用。


    先前作為五公主替容淖打聽舊事的交換,容淖曾答應為五公主去畫舜安顏的長相,奈何中途變故叢生,後又病倒數日,並未遂意行事。


    自容淖閉門靜養後,再未見過五公主,也未聽見五公主隻言片語催促。是以,今日五公主背著人找上門的意圖,根本不必花心思猜測。


    “我應承之事從不視以妄言,隻是近來變故頗多,還請五姐寬宥幾日。”容淖微不可察往竹林掃了一眼,顧忌五公主顏麵,有意含糊其辭,不欲讓藏身竹林裏的人偷聽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開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畫像省了,他不配。”五公主垂眸靜觀最末一泡茶色,氤氳水汽為清傲少女模糊出幾分柔和。可她言語間毫不掩飾的譏誚,與這一瞬展現出來的單薄,背道而馳,似笑非笑扯唇。


    “你靜養多日不曾在皇阿瑪麵前露臉,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瑪讓他南下任采詩官的。不為躲避眼下醜事,養精蓄銳靜待來日上達天聽,風光返京;隻因江南風花雪月好,浮塵易惹身。”


    “……”容淖聞言,明顯驚愕。醒神之後,微微一哂,既覺意料之外,又覺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無塵,枝頭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曉舜安顏荒唐,便不可認命自甘吹落北風中。


    是以,故意迂迴行事,把舜安顏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風塵爛事。


    屆時順理成章提及退親,天下口舌隻會恥笑舜安顏不識好歹,秉性風流;而不會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賜婚,輕易改弦更張。


    “五姐主意極正。”容淖一本正經讚道。


    “少與我來這一套。”五公主輕飄飄道,“我來是想問你,是否真心鍾意策棱,甘願遠赴塞外漠北。你若不願,我可替你和親。”


    “咳咳……”


    “哐當——”


    五公主語出驚人,容淖嚇得一口茶嗆到嗓子眼裏,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嘠珞呆若木雞,隻聽一聲脆響,手中茶壺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迴去歇著吧。”容淖咳嗽未止,已火急火燎要帶五公主離開。


    就很離譜,每次她與五公主說起奇奇怪怪的話題,總免不了被人扒牆角。


    “我沒生病,也未中邪。”五公主姿態端凝,“我仔細思慮過,就算沒了舜安顏,以皇瑪嬤與皇阿瑪對我之愛重,必會替我另擇京師望族子弟為婿,保我一世安穩尊貴。京都富貴窩裏出來的爺們兒德行,端看舜安顏也現了七八分,他還算是皇阿瑪千挑萬選出來的。”


    “我前半生雖是困束深宮但享盡萬千寵愛,若後半生注定裹足內宅與這般男子糾扯收場。那人世這一遭,當真荒謬可笑。”


    五公主輕嗤,下頜微揚,那弧線猶如傲氣睥睨的白天鵝,“與其如此,我更願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斷親’之祖訓,仿效先輩帝女,和親蒙古,肩挑一國公主職責。”


    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熱忱滾燙得如點將台上揮斥方遒的將士。


    容淖眼神微閃,狼狽避開五公主熠熠生輝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總認為所望遠方皆披光芒萬丈。


    殊不知,浮世萬千,各覆表象,一葉障目。


    恍然間,這些年往來乾清宮麵聖的光影遊掠眼前。


    容淖無意識抬手去摸自己的臉,斜紅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澀然。


    “五姐。”容淖抿唇,掩下複雜掙紮,終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陽昭公主。縱觀古今史冊,千載光陰,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當過公主的將軍,也是唯一一位以軍禮殯葬的女子。”


    平陽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領一支‘娘子軍’,東征西討,為唐朝建國立下汗馬功勞,其智計勇武,不輸男兒。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榮死哀。古往今來,再無帝女能與之比肩。


    容淖緊接著,以最平和的姿態,談及最現實的境遇。


    “我朝帝女,無建功立業之機,一生大成皆在為父為民遠嫁和親,穩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績的,迄今並無一人。瘞玉埋香於塞外草原,骨肉分離終生不見,到頭來不過得了史書一筆帶過。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夢寐以求之事。五姐若為一時意氣走上歪路,來日未免抱憾。”


    五公主秉性倨傲,卻不心盲武斷。以她與容淖的關係評判,容淖這席話實屬交淺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聽得出容淖句句勸告,發自肺腑,是以並未動怒。


    “你方才說起李娘子是‘當過公主的將軍’,而非‘當過將軍的公主’。想來也明白這二者之間說法差之毫厘,其意卻相距千裏。”


    五公主目中清明,鄭重又執著。


    “將軍威於金戈,公主僅貴出身。我自然清楚我與平陽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謹守風氣更不能與唐時熱烈相提並論。我做不成轟轟烈烈的李娘子李將軍,能堂堂正正不負公主之名,帝女之責,也不枉落於金玉鳳凰窩一遭。”


    容淖自認算不上什麽好心人,勸告五公主,實乃思及這十餘年‘得君看重’的經曆,情之所至,一時衝動。


    見五公主鐵了心意願和親蒙古,她也懶得多言。


    念起自己還有正事未辦,果斷抽離情緒,敷衍打發道,“五姐高義。但五姐能否得償所願並非你我言談間便能決定,還是先去找皇阿瑪、太後、德妃幾位說道商議吧。”


    這幾位若舍得五公主和親蒙古,除非天塌下來,被砸壞腦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還沉浸在光偉前路中,連帶看容淖都順眼了兩分。下一刻便被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迴現實,頗為掃興。


    她睇容淖一眼,拂袖離去前,冷冷甩下兩個字,“燕雀!”


    容淖恍若未聞,確定五公主離開後,捏杯敲擊石桌,響聲清脆,“可以出來了。”


    竹林窸窸窣窣一陣,片刻後,王貴人顛著一雙小腳,護著肚子,謹慎跨過層積的落葉行來。


    嘠珞再次目瞪口呆,咽了咽嗓子,愣愣道,“公主,這竹林不會還藏了人吧?”


    “說不準。”容淖半真半假應過,莞爾笑開,打發她離開,“眼看這雨要落下來了,你迴去取雨具來,我正好與王貴人說說話。”


    嘠珞不放心,但拗不過容淖的固執,隻得一步三迴頭離開。


    王貴人入得水榭,相互見禮間不動聲色打量起容淖。默了默,兀自鎮定開口,“我與公主從未通過音信,卻不約而同現身此處相見。個中因由你我都心中有數,這默契既已達成,多餘閑篇我便不扯了。”


    她背著人出來一趟著實費力,別無閑暇耽擱。


    容淖抬手替王貴人倒了一盞茶,一語雙關散漫道,“請。”


    近來養病無事,容淖把利弊衡量得極清楚。


    指望五公主探聽陳年舊事確實穩妥,但效率太低,她耗不起。


    與其如此,不如借由不安分的妃嬪,翻出波浪,搏把大的。不止效率高,說不準還能借此給通貴人多留一條路。


    所以方才見五公主時,她都懶得費口舌問起五公主情形如何。


    “我知公主有心扶通貴人上位,實不相瞞公主,無論前麵擋的是通貴人也好,春貴人也罷,這四妃六嬪裏的最後一個嬪位,我勢在必得。”


    王貴人輕撫小腹溫聲作愧對狀,“我本無意與公主爭鋒,奈何人活一世,七情六欲纏身,既是束縛更是鞭策——公主烏鴉反哺,我是為母則剛,個中道理何其相似,公主定能懂我心思。”


    容淖淡品清茶,不為王貴人的溫言軟語所動。


    王貴人討了個沒趣,麵顯訕訕。兩次交道打下來,她隱約能覺察到容淖軟硬不吃,懶怠應酬,未免弄巧成拙惹得容淖厭煩,躊躇片刻,索性開門見山袒露自己的野心與頹勢。


    “我今日前來,一為向公主表明誌向,以免日後摩擦誤傷;二為請公主與我通力合作——新入宮的春貴人工於心計且野心蓬勃,絕不滿足區區一個貴人位份。幾日前,她才擺過我一道,害我為皇上厭惡。依我看,有礙她向上爬的宮妃,怕是一個都逃不掉。如今,少了我在前麵頂雷,她下一步該是輪到通貴人了。公主一心為母,合該多考慮一二。”


    王貴人避重就輕,閉口不提是她先去招惹春貴人的,奈何手腕不夠,孽力迴饋。


    隻挑著春貴人不安分說事,不動聲色把容淖往己方陣營拉扯。


    容淖心知肚明,並未拆穿,漫不經心道,“既是合作,雙贏才是皆大歡喜。你得嬪位,我得什麽?”


    王貴人毫不猶豫道,“方才公主與五公主那番對話我也入耳一二,隻要公主肯助我一臂之力,來日不論公主是否和親遠嫁,我的孩兒都將是通貴人在宮中的依靠。”


    容淖不置可否翹唇,笑意寡淡分明。


    若王貴人得償所願獲封嬪位,那萬沒有把高位妃嬪的孩子抱養低位妃嬪充裕膝下,以作倚靠的道理。


    “貴人畫這餅,未免太虛了,我可沒有給人抬轎的興趣。”


    局勢頓顯僵持。


    王貴人迎上容淖散漫的眼神,心中直打鼓,趕緊描補,“公主必定覺得我是在做白手買賣,可這四妃六嬪隻空餘一個位置,我也為難。倘若公主著實放心不下,我可在此立下毒誓,終生以護通貴人周全。”


    “眼前分明有路,貴人卻讓我去指望天道輪迴報應。”容淖嘲弄一笑,起身欲走,“如此誠心不足,這合作不提也罷。”


    “公主留步!”王貴人嬌柔蹙眉,能屈能伸,“我出身微末,不若公主見多識廣,腦子靈活,還望公主指點一二。”


    “貴人當真不知,還是在等我點明?”容淖悠然迴眸,審視道。


    少女靡顏雪肌,容色盛極,立在滿庭搖曳竹影中,如七月無窮碧波池間橫生出的一株妖蓮。


    攝人覆表象,氣勢造根骨。


    王貴人眉心一跳,容淖言至於此,她不敢再藏著掖著,舍下最後幾分猶豫,為難咬牙道,“公主所謂的路,是讓我去從已正式受冊的四妃五嬪中,撬一個位置勻給通貴人吧。”


    “公主真是高估我了——我這般的出身,縱然育有兩子,在後宮仍處處被看輕,步步遭限製。否則,我今日又怎會連對付個新入宮的貴人都不稱手,隻能厚顏求到公主頭上來。”


    “沒有一帆風順的金貴命,要麽臣服庸碌,要麽賭|性|相|搏,這個道理貴人應該明白吧。”


    容淖不以為意道,“隻要站對了陣營,順勢而為,芝麻小吏尚能觀嘲丹書鐵券的鐵帽子王爵大廈傾頹,削為階下囚。後宮裏的高位妃嬪或占恩寵,或持家世,麵上尊貴,實則身如浮萍,生死榮辱皆係君王一念之間的事罷了。貴人整日汲汲營營,難不成如此遲鈍,連宮中有起伏漣漪擴散都看不分明……”


    “公主言下之意是後宮局勢要變,讓我適時推波助瀾,以求獲利?”王貴人心思細密,旁人一個動作她都能揣度半晌。聽罷容淖這番似是而非的話,她已自發代入近來後宮發生的樁樁件件大小事中,一時間衍生出無數猜測,駭然追問,“所以,皇上究竟要動……誰?”


    容淖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王貴人見狀,愈發難安,急切追問,“可是四妃之一?”


    容淖依舊不做聲,隻眼皮極淺的抖了一下。


    王貴人目光如炬,霎時肯定了自己的揣測,喃喃道,“難怪皇上突然封了沉寂多年,從未得過寵的小佟氏為貴妃,位居後宮之首,原來意在打壓旁人……公主與小佟貴妃同住承乾宮,可知皇上此番為何選中了她?她縱出身高貴,但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家世出眾的妃嬪。”


    王貴人自前幾日被皇帝叱責後,一直忐忑難安,唯恐就此失寵。如今偶然窺破幾縷‘天機’,大有撥雲見月之驚喜,自想趁機摸索透徹皇帝的心思用意,屆時順水推舟,適機展露自己的‘善解人意’,愉悅聖心,重獲寵愛。


    “許是憐她受了十餘年的連坐之過。”容淖生硬道,麵色不知何時冷了下來。


    王貴人猶擅察言觀色,見狀,滿腔熱切被澆滅大半,後知後覺想起一則宮中傳言,麵露古怪。


    ——據聞六公主幼時為小佟貴妃的嫡姐,當年的孝懿皇後撫養。後來,六公主在南郊種痘所意外毀容後,孝懿皇後嫌她醜陋惡心,前途無望,轉手便把人踢迴給了生母通貴人撫養。


    六公主從此怨上了孝懿皇後,連帶也厭惡孝懿皇後的妹妹小佟貴妃。二人雖同住承乾宮,卻從無來往。


    六公主不甚清楚小佟貴妃之事倒也說得過去,但為何提及小佟貴妃沉寂多年的因由,六公主敢那般篤定其是受了‘連坐之過’。


    連坐之罪多由家族、友鄰牽扯。


    放眼闔宮上下,能‘連坐’到小佟貴妃頭上的,隻有已故的孝懿皇後。


    ——莫非是孝懿皇後崩逝前曾犯下大錯,甚至一度波及到四妃身上,惹得皇帝忌諱惱怒,連坐後來入宮的小佟貴妃冷遇數載。


    如今多年過去,故人歸塵土,生者憶舊情。


    孰對孰錯,已不重要。


    要緊的是,皇帝如今的偏向。


    若真如此,一切便說得通了。難怪皇帝會突然冊封小佟氏為貴妃,讓其一躍居於四妃之上。


    說到底,不過是活人褪色,死人若初。


    王貴人眼神微閃,悄然劃過一絲得色,這一趟真是走得值。


    她已從容淖古怪的態度與隻言片語中,抽絲剝繭,抓出了關節所在。


    隻需完全弄清當年之事,何愁摸不準皇帝心意,順勢而為。


    王貴人心中有底,便不再追問容淖舊事,徒惹討嫌,隻誌得意滿跟容淖達成同盟,“多謝公主指點迷津,往後我定與通貴人共進退。”


    容淖麵色仍舊不好,客氣話都不樂意多說一句,聞言隻微微頷首表明自己知道了,轉身欲走。


    王貴人再次叫住她,“公主,縱然我們已摸索出了大局走勢。但事有輕重緩急,眼前便橫著個攔路虎春貴人,你看該如何是好?”


    容淖蹙眉忍怒,似笑非笑斜睨王貴人一眼,“怎麽,你已在我這處得了把好‘刀’,還指望差使我去執刀,替你披荊斬棘?想要徹底把我與你綁在一條船上,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王貴人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穿,尷尬又局促,“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我知道該如何行事了。春貴人愛往上爬,我便送她往上爬,最好爬到……”


    “你該迴去了。”容淖冷然打斷。


    王貴人賠笑離去之前,不動聲色瞥了容淖一眼。見容淖唇角緊抿,粉麵含霜,心中大定。


    於她而言,容淖反應越激烈,今日得到的消息越保真。


    做戲做圈套,容淖一直等王貴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才長籲一口氣,卸下怒氣衝天的麵具,精疲力竭往水榭廊椅一歪,闔目按壓突突直跳的陽穴,緩和精神。


    編瞎話太費心力了。


    很突然,有氤氳熱氣攜裹沁人茶香蕩散在容淖鼻息間。


    容淖輕嗅,應是一盅熱茶遞到她了麵前。


    可取雨具的嘠珞,分明還未迴來。


    容淖睜眼,接過茶盅,並不入口。隻以審視的目光自下而上,劃過鷹視狼顧,一派野性的年輕男子。


    又是他。


    策棱。


    嗔——還真來監視她了。


    上次在山亭,容淖已領教過策棱來去無影蹤的本事。對他當下悄無聲息現身修竹小榭並不意外,甚至頗有閑趣,倚廊平和問道,“你是什麽屬相?”


    容淖表現得太平靜自然了,恍然似全不介懷上次山亭相見,兩人曾不歡而散。


    策棱心中稍定,雖覺容淖詢問生肖莫名其妙,還是認真作答,“屬鼠。”


    “哦。”容淖了然模樣,點點頭,“難怪!”


    策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猶帶幾分局促,追問,“難怪什麽?”


    “難怪這般無孔不入。”容淖陰陽怪氣,翻臉比翻書還快,劈手把茶盅擲上石桌,茶水撒了一地,沉聲怒叱,“輕車都尉,看來你是當真不知何為君臣尺度!”


    “……”策棱盯著沾濕的靴尖,後知後覺悟到,這姑娘的性子從小到大就沒變過,活脫脫一個小記仇精。


    “五公主的話我都聽見了,舜安顏那事,是我誤會你了。”策棱頭疼擰眉,幹巴巴解釋,“而且,我在此處,不是為監視你的。”


    “我與外男清白與否,用不著你來評判。”容淖斜乜而視,冷笑道,“還有,你這滿袖青味,分明是在竹林中藏身許久才沾染上的,還敢說不是監視!”


    方才策棱給容淖遞茶時,容淖嗅到嫋嫋茶香中夾雜一股不甚明顯的青味。上好的白茶應濃淡適宜,清鮮爽明,柔滑迴甘;次品白茶則香淡而青味重。


    嘠珞茶道老練,衝泡前選過葉,入壺的茶葉絕不可能出現摻次情況。那青味來源的唯一解釋,便是策棱身上帶來的。


    容淖一番有理有據的分析指責,聽得策棱眉心直跳。


    他一直以為小姑娘隻是無意間歪了苗,留意扶正便可。今日林中窺見,才知這姑娘著實歪得徹底,渾身心眼兒,刺蝟一般。


    事無大小,皆能惹她思慮介懷,為她手下攪撥。難怪多年來,身子不甚康健。


    策棱想到上次自己輕率出言勸她,惹她厭憎譏嘲之事。審時度勢,歇下再次規勸之心,隻言簡意賅道明自己今日出現在此的目的。


    他乃負責暢春園衛戍的副統領,平日排班輪巡之時,難免對容淖住的照水閣周遭多留意幾分。


    這一留意,便注意到王貴人宮中一名不起眼的跑腿太監,連續幾日打著各種名堂,在照水閣附近晃悠,似有意無意在盯照水閣的一舉一動。


    策棱察覺有異後,並未立刻發作,選擇按兵不動,打算等那小太監露出馬腳時,抓個現行。


    今日,容淖一腳方才踏出照水閣往修竹水榭來,那小太監便一改悠閑,火急火燎跑走了。


    策棱拿不準小太監究竟受誰人指使,意欲何為。


    因這內宮隱晦糾葛太多,事情未露真章之前,不便大張旗鼓鬧出動靜。遂親自到藏身水榭旁的修竹叢,防範有人對公主圖謀不軌。


    誰知……


    策棱瞥了容淖一眼,神情格外複雜。


    ——對公主心懷鬼胎的歹人沒捉到,倒是把心懷鬼胎活脫脫像個奸猾小人的公主抓了個現行。


    還能如此!


    為何她每次使壞,總免不了被人‘見證’。


    容淖與策棱大眼瞪小眼,氣氛一時間頗為尷尬。


    兩次相處下來,策棱已領教過容淖尖銳古怪的脾性,見她沉不應聲,怕她下一刻便惱羞成怒,又豎起一身尖刺,鬧個不歡而散。


    索性準備先行離去,避免摩擦。


    策棱行至水榭簷下,正巧孟夏的第一場急雨鋪天蓋地墜了下來。餘光掃見廊椅中的人影,正不適的往廊柱下縮,窩成細骨伶仃一小團,躲避飄雨斜風口。


    策棱心念一動,腳步頓住,腦子還未反應,嘴中已脫口而出一句警醒,“我不探究公主圖謀為何,但與王貴人聯手一事,還望公主三思。”


    縱然策棱已親眼目睹容淖攪弄風雲,心知肚明這姑娘麵柔心黑,絕非善茬。但記憶中種痘所那個渾身小奶膘的天真稚童印象太過根深蒂固,一時無法轉圜。


    見不得她遭殃可憐,總想護著她。


    “春貴人身上,有一塊小張大人情到濃時,仿效天水一朝文人風行,施以針筆紋刻的雕青。幾日前,王貴人曾以這塊雕青做文章,直指春貴人悔入深宮,思慕前塵,欲在內宮偷會故人。春貴人斷尾求生,當場割下紋有雕青的皮肉,以證清白。皇上下了禁令,此事不許外傳。”


    策棱身為禦前侍衛,對皇帝身側之事都略知一二。此番違背皇命,告知容淖隱事,旨在提醒。


    王貴人與春貴人兩人。


    一個狀似卑弱,實則毒辣,出手便是殺招;


    另一個更是狠絕,審時度勢,毫不猶豫削掉自己一塊肉,永除後患。


    都不是好相與之輩。


    與之為伍,如與虎謀皮。


    與之為敵,如鬥貪狼。


    容淖意外得了提點,偏頭認真望向策棱。黑瞳水眸如深秋山穀之巔,最為寂寥的月,靜默深邃,直指人心。


    四目相對,容淖緩聲坦然,“多謝。”


    策棱眼中劃過一絲‘孺子可教’的欣慰,繃臉離開。


    憑容淖道謝時的誠懇態度,策棱私以為她肯定把自己的勸告聽了進去。


    誰知,當日下午,等他再次巡視過照水閣附近時,發現修竹水榭隻剩下一座光禿禿的小榭突兀立於天地間,修竹叢已被伐盡。


    打聽過才知道,是六公主嫌修竹叢林遮遮擋擋景致不好,還招惹‘蚊蟲’,讓人全給砍了。


    “……”策棱麵無表情盯住幸存的小榭,被敷衍的挫敗湧上來,握刀的手繃出青筋。


    什麽壞小孩,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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