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後寢,左祖右社,紫禁飛簷把自由無邊際的天地割裂出莊嚴秩序的形狀。


    人在裏麵呆得久了,心思也跟著深了。


    ——比如,五公主由衷認為,抽絲剝繭,費心費力後得到的消息更可靠安心,她完全不信任容淖這樣送上門的坦誠。


    從始至終,哪怕她因容淖的話有過片刻動容,也從未真正放下戒心。


    直到,容淖毫不猶豫的亮出交易‘底牌’。


    “你的臉……好了?”假山石洞幽暗,五公主失態低唿,不敢置信。


    容淖主動走到一處透光的石縫處,把擦去豔妝的右臉對準那束陽光,方便她瞧得更分明。


    冰肌瑩徹,白璧無瑕。


    盛裝少女迎光小立,右臉鉛華盡褪,顏色清冷恰如棠花蓋雪;左臉仍帶著驚心動魄的穠麗。


    修眉聯娟,弱骨纖形,恍然讓人想起嫁接夭桃的白梨,如短如長,弗濃弗細。


    不見當年淒淒慘慘的兩條突兀長疤。


    “早好了。”容淖餘光掃見五公主麵露譏誚,不急不緩解釋道,“隻是我不知,該不該好。便隻能遮掩,不對外宣揚。”


    五公主對容淖的偏見由來已久,認定容淖刻意隱瞞麵容恢複之事,是舍不得皇帝憐憫帶來的恩寵,聞言不由輕嗤,“難不成還能有旁的隱情。”


    “自然有的。我這臉的好壞,可與我未來額駙息息相關。”容淖眼波流轉,壓下一閃而過的嘲弄,言辭直白,不鹹不淡。


    “若我真從策棱兄弟中二選其一為婿,和親漠北,大婚之後必會隨他們歸牧故地蒙古塔米爾。天高皇帝遠,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除了能倚靠公主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兄弟二人對我的態度。屆時,我被‘毀容’的臉,便成了最得用的法寶,可以時刻提醒他二人,莫要忘記虧欠於我。”


    “反之,若生變故,我不必和親漠北,那我便可漂亮敞亮立於人前,另擇佳婿。和和美美,夫妻恩愛。”


    五公主聞言,意味不明輕哂一聲,“隻要我答應助你,明日闔宮上下便會知曉你臉痊愈?從此往後,放棄與我爭奪君父寵愛,也放棄了在婚事上的算計。為了通貴人,你倒是肯舍下本錢。”


    “她曾為我賭過命。”容淖淡靜道,“應該的。”


    “是筆劃算買賣,可惜……”五公主眉梢一凜,目色冷冽鄙夷。


    她生來好命,被太後、皇帝、德妃以及兩位嫡親兄弟寵出目下無塵的性子。容淖這番剖析於她,猶如水塘裏的汙糟淤泥,連沾一下都嫌惡心,更遑論是與之為伍。


    “你自以為目光長遠,實則心機深沉,事事計較。堂堂公主,枉顧體統規矩,自墮品格,賣弄卑弱,毫無根骨,竟還妄想沾惹我身。些許君父寵愛而已,你且自己留著吧!”


    五公主沉臉一通發作,拂袖轉身便走。


    在她即將走出洞口時,隻聽背後突然含糊傳來一句悵然低語。


    “長幼有序也是規矩。”


    五公主聞言,一個恍神,險些滑倒。


    長久以來,闔宮上下刻意迴避忽視的某個事實,被容淖這樣一句話輕飄飄扯下遮羞布。


    若真講究規矩,那和親邊塞漠北的,應該是與策棱兄弟兩年紀相仿的五公主才對——畢竟,長幼有序。


    她有何資格,輕視代她受過的容淖。


    -


    五公主神思恍惚離開後,嘠珞立刻衝進假山石洞,


    一見容淖妝容擦幹淨的右臉,當即又氣又怕,染了哭腔,“公主,你究竟要做什麽啊,竟主動把把柄送到五公主手上。她與你不睦多年,會去皇上麵前告你欺君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謊言本就淺顯,一分真九分假。若不狠心下些本錢,怎能迷惑住五公主。


    容淖拿出早準備好的上妝工具,慢悠悠把臉塗抹描畫得與平時別無二致,還順便替惶惶難安的嘠珞抹了兩筆胭脂,“別哭喪著臉,自己抹勻,這是我按唐時古法新調的,色正柔膩,濃淡鹹宜,恰似蓬煙霞蔚。”


    “可……”嘠珞哪有心思理會胭脂水粉,雙眼包淚,顯得臉更圓了。


    “放心吧,五公主不會告狀的。而且,就算她告狀也無甚可怕。”


    容淖幹脆自己上手搓搓嘠珞的臉,溫溫熱熱還肉乎乎的,比軟枕舒服多了。等捏夠了,她才戀戀不舍收迴手,悠然開口。


    “你莫忘了,宮中禦醫個個出自杏林世家,困宥祖宗之法,診治問藥隻得溫吞,實則神通藏身。否則,皇阿瑪怎會隔三差五親召太醫去乾清宮探討岐黃之術。說起來,先前我去乾清宮請安時,還遇上過那群太醫幾次,順便請教了幾處困惑。”


    “太醫……”容淖暗示得太明顯了,嘠珞會意過後,猛地一個激靈,“皇上早知公主……那他為何……”


    容淖眨眼,平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


    主仆兩各懷心事,趕在通貴人請安迴宮前,先一步迴了明德堂。


    大概一盞茶功夫後,通貴人也迴來了。她身後,還跟著一溜內務府的跑腿太監。


    “姬蘭。”通貴人雲鬢精細,一顰一簇,風韻猶存,絲毫不見昨日發病的癲狂,精神頭極好的模樣,眉目含笑示意容淖,“你參加太後萬壽節的新衣首飾都送來了,來過眼瞧瞧可還喜歡。”


    容淖眼風粗略一掃,疑道,“這麽多?”


    萬壽節裁衣不在宮中四季銷用之內,是皇帝專門撥私庫賞賜諸人的,並無定量,但也不至於一次做七|八套新衣首飾,如此奢靡,有違皇帝崇儉德行。


    “不多。”通貴人笑眼盈盈解釋道,“今歲天公反複,晴雨不定,皇上北幸塞外的行程一再耽擱。眼看宮中暑熱泛濫,皇上便決定萬壽節過後,先帶太後、妃嬪、皇子皇女們去暢春園小住避暑,待欽天監擇定日子後,再北上巡遊。超出份例的衣裳首飾,都是為你隨駕北上準備的。”


    “今年我被點了伴駕出行?”容淖霎時明白,通貴人今日為何病態全消,容光泛發。


    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帝業稍穩,皇帝龍顏大悅之餘,亦絲毫不肯鬆懈。立刻惦記起收攏蒙古各部,鞏固塞北邊防事宜。


    是以,皇帝在京城以北的蒙古草原建起了木蘭圍場。


    木蘭圍場興建,一為接見蒙古各部王公,籠絡管理;二為八旗官兵練兵之用;三為揚本朝弘風,震懾宵小。


    每年夏秋,皇帝都會親領王公大臣、八旗官兵、得寵的妃嬪、皇子皇孫等數萬人浩蕩北巡圍獵,住上小半年。


    容淖在眾公主中,算不上盛寵,但也並非籍籍無名之輩。可惜她因體弱多病,不宜奔波,從未隨駕出行過。其他公主,不論有寵沒寵,倒都或多或少北行過一兩次。


    為此,還曾一度有針對容淖的閑言碎語傳出,要麽諷她得的是麵上香火;要麽嘲她福薄。


    通貴人聽聞後,氣得撒了兩迴病,心中始終堵著一口氣。


    近來容淖病情轉圜,康複有望,還被點了伴駕北巡,通貴人可算是把這口惡氣順了,怎能不高興。


    “這條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是額娘親自描的花樣子,繡娘用了蜀繡、湘繡兩種織法,靈動又不失貴重,五日後萬壽節穿正好。”通貴人含笑催促容淖,“走,額娘陪你去試穿,看看可還合身。”


    “不用辛苦額娘。”容淖把通貴人按在榻上,“您剛從日頭底下迴來,安心坐下喝盞涼茶,讓嘠珞伺候我便好。”


    嘠珞捧著一堆新衣隨容淖進入內殿,伺候容淖試穿。


    “這裙腰富餘了些。”嘠珞替容淖扣上團雲琵琶玉扣,喃喃不解道,“奴才記得,秀坊量體裁衣不過是半月前的事。公主近來分明康健精神許多,每日服兩粒藥丸便能抵從前見天不斷的湯藥,可為何這腰肩還變瘦窄了半寸。”


    容淖眼皮一跳,不動聲色道,“可能是秀坊量體的宮人弄錯了尺寸。”


    “不會的。”嘠珞肯定搖頭,“來為公主量體的是秀坊的老姑姑,一輩子的手藝人,還曾為皇上繡過朝服,最是謹慎的一個人。”


    “再謹慎也抵不過年紀大了,腦子犯糊塗。”容淖抿唇,壓低嗓音叮囑嘠珞,“貴人此刻正在興頭上,尺寸錯了這事你莫與她講,私下替我改小兩針便是。一場意外而已,免得引得她多心亂想,認為有人暗地針對。”


    嘠珞思及通貴人發狂的模樣,自然忽略了容淖說話時不自然的緊繃狀態,果斷應道,“奴才明白。”


    通貴人敏感驚乍,還是不刺激她為妙。


    -


    明德堂前小庭院中,有一棵前朝栽種的老梨樹。


    春時可賞梨花雪落,孟夏能得清甜脆梨。


    眼下這時節,坐果的梨樹將將進了落果期。


    容淖出門參加太後萬壽節時,打樹下經過,一顆歪梨趕巧掉落在她麵前。


    她一把用帕子捂住,趁通貴人不備,偷偷咬了一口。


    直到行至寧壽宮內入座筵席,牙花子還在隱隱泛酸。


    太後作為今日主角,被皇帝、五公主、太子、後妃諸人簇擁其中,歡聲笑語不斷。但因今年並非整壽,筵席操辦聲勢其實算不上太大,一應流程了無新意,全是往年司空見慣的。


    容淖與幾位妹妹一同獻禮,說道幾句吉祥話後,便退迴原位,心不在焉觀看殿中諸人賀壽。


    “六姐姐,你也在瞧她呀!”坐在容淖下首的八公主擠過來,小臉通紅衝容淖眨眼。


    容淖其實與八公主關係平平,幾乎隻能在宮中筵席碰碰麵,私下從無交流往來。但八公主十分熱情,每每見麵都愛往她身邊湊。


    容淖根本不知八公主口中的‘她’指誰,更不好明說自己在發呆,隻能敷衍搪塞一聲,“嗯。”


    “她生得可真美,打扮也出挑。”八公主欣羨道,“一身綽約婉柔的風情,簡直就像古畫中走出的漢家仙女。除了六姐姐,她是我見過最為驚絕的姑娘。”


    八公主為已故的敏妃所出,如今由宜妃撫養。


    這兩位娘娘與容淖的額娘通貴人一般,都曾是清宮中公認的傾城佳人。


    有人竟能乍見便驚豔到長於絕色美人堆的八公主。


    容淖懶散提起幾分興致,循著八公主的目光望去。


    ——隻見一雲渦玉梭的年輕女子,淡衫薄羅,風韻嬌嫩,雙蝶繡羅裙掐出一把柳腰身。


    饒是隔著大半主殿,亦嫩從她一顰一簇窺出風情。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香,確實像極了貢畫上高潔驚豔的神女。


    “六姐姐,你可識得她?”八公主雙頰酡紅,“我待會兒想去找她玩。”


    “……不認識,約莫是禮部尚書張英大人家的千金吧。”容淖見那女子跟在張英長媳姚氏身邊,隨口猜測道。


    “那位姑娘的發髻是時下漢家閨閣女子最愛梳的蚌珠頭,可張大人家中並無待嫁之年的女兒。”


    八公主顯然比總不出門應酬的容淖知道得多一些,“我猜啊,她許是張氏族中親眷侄女,特地帶入宮中見識一番。你瞧她姿態恭順,顯然是個小輩。”


    “那是張家新進門的小兒媳,姚氏弟媳。”一道清冷的嗓音插進來,是五公主。


    “五姐。”八公主率先迴頭,訕訕招唿,容淖也頷首行了平禮。


    五公主雖與在場諸位公主一般,同是妃嬪庶出。但因自小由太後撫育,養得比嫡公主也不差什麽,參加筵席向來是單獨設位在太後近旁,難得她肯‘屈尊絳貴’主動到普通公主堆裏來。


    八公主不太自在的扯扯闊袖繡花,小意試探道,“五姐有事?”


    “我找她。”五公主惜字如金,以眼示意容淖隨自己走,兩人沉默無聲出了寧壽門,一路直行。


    宮人應是早得了五公主吩咐,遠遠綴在兩人身後。


    嘠珞幾次欲緊步上前陪伴容淖左右,都被五公主的大宮女擋下了,最後實在嫌嘠鬧得珞煩人,索性找了點事,強行把人拉開了。


    自那日五公主倉皇離去後,容淖早預料到,她肯定會主動來尋自己。


    拿利益交換打動金尊玉貴,目下無塵的五公主,實為下策。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揭穿出淤泥而不染的蓮,本就生自淤泥。


    清高如五公主,必然受不了如此斑駁淋漓的坦誠,定會想盡法子,施舍也好,彌補也罷,讓自己高高在上的尊嚴好過。


    “五姐要對我說什麽。”容淖望向前方筆直深長的青磚宮道,喘了口氣,就近落座門樓廊椅,實在走不動了。


    五公主這才注意到,自己心神不屬間竟走出這麽長一段路,此處算是到了前朝與後宮交界處。觀容淖氣息不勻的孱弱模樣,也知她暫時不可能隨自己另找一處方便說話的偏僻地方。


    五公主隻得對身後那群宮人示意,讓她們留心著,不許讓閑雜人等靠近探聽。


    “你先迴答我一個問題。”五公主開門見山道,“如果答案讓我滿意,我便幫你達成所願。”


    “你說。”容淖疲累應道。


    “你口口聲聲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通貴人掃除後半輩子的隱患,保她無憂。可是,你的種種考量安排,也不如你直接取代我嫁入京城佟佳氏,就近照看通貴人來得利索放心。”


    五公主居高臨下望著容淖,眼神複雜,猶帶探究。


    “那日,你本有機會先我一步進入禦花園,‘偶遇’佟佳氏子弟,順理成章扯個一見鍾情的由頭,非君不嫁。隻要你敢如此作為,我相信佟佳一族,必定會力保讓你嫁入佟府。”


    佟佳氏既是皇帝的舅家,也是皇帝的妻族,聖眷優渥,已是鮮花著錦的的顯赫門庭。若再迎進門一個深受盛寵,並有兩個與佟佳氏在爭儲中站位不一的兄弟的五公主,於他們一族來說,猶如烈火烹油,禍福難料。


    但皇帝執意讓他們尚主,他們不敢推辭。


    若此時,容淖這個既無顯赫出身,又無兄弟的六公主站出來執意要嫁,從而頂替掉看似光鮮,實則一身麻煩的五公主,佟佳氏必定欣喜支持。


    可是,容淖並未選擇如此行事。


    那日迴去後,五公主前前後後把容淖的話琢磨了無數遍,總覺疑竇叢生。但其中,最讓她困惑的還是這舍近求遠,形似兜圈子的一環。


    容淖正正身體,對上五公主滿是狐疑的眼,麵上忽然暈出火熱胭脂色,連耳根子都緋紅一片,含羞帶怯道,“我情係策棱,心如磐石,縱使嫁入佟佳氏有千般好,亦不可轉也,甘願和親漠北。”


    “策棱?”五公主麵染薄霜,冷斥,“你打量是在哄騙傻子不成,你說什麽,我信什麽!容淖,你既無意坦誠,那此事便到此為止。”


    “我知道五姐覺得荒唐,但事實確實如此。”容淖慌張解釋,“自從我被‘毀容’,皇阿瑪怕我難過,便有意隔絕策棱兄弟兩接觸我。直到一年前,我臉徹底好了,聽聞他弟弟仍然瘸著,心中怨氣消散大半,突然來了興致想見一見‘仇人’。”


    皇帝奉行養生之道,膳後不看書也不辦公,喜歡召小輩閑話幾句。容淖住在承乾宮明德堂,離乾清宮近,平日奉召出入乾清宮的次數不少。若她存心偷窺在禦前行走的策棱兄弟兩,並不算難事。


    “你嘴裏喚著‘仇人’,卻還一眼看上人家了?”五公主不可思議道,擺明還是不信。


    “倒也不是。實不相瞞五姐,我起先看上他,隻因為他是個囫圇個兒,不瘸。我一早便知我未來的額駙,是他們兄弟二人其一,我不想嫁瘸子。所以,隻能是他了。”


    容淖咬唇,倚廊輕歎道,“我想著,我若一直惦記往事怨恨他,天長日久,熬的也隻會是我自己,索性想通一些,就……”


    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


    五公主盯著容淖琢磨了半晌,麵上寒霜逐漸消散,最後竟一聲不吭的轉身走了。


    五公主一走,她那些宮人自然也跟著離開了。容淖四下張望,不見嘠珞,也不知被五公主的宮女給支使到何處去了。


    容淖在原地等了片刻,還是不見人影,本欲先行迴宮,忽然聽見右側黃琉璃瓦懸山頂的三踩單昂鬥拱夾樓內,傳出動靜。


    “嘠珞?”容淖喚了一聲,沒有得到迴應,心下存疑,提裙往夾樓上了幾步。那緊掩的垂花門式牌樓門突然開了,從裏麵走出兩個身著侍衛服的陌生男子。


    為首的男子骨相銳利,猿臂深目,一派鷹視狼顧的陰隼之氣,很是攝人。


    容淖不喜如此強勢的氣焰,微不可察皺眉,兀自鎮定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行禮作答,“輕車都尉策棱見過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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