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搬出陳年舊事本意隻為震懾容淖,莫要得寸進尺,胡亂肖想。


    誰知,竟毫無征兆聽了一耳朵秘辛。


    宮裏的秘辛,猶如無聲滲透的毒液,是會害人的。


    否則,她也不會多年來三緘其口,滿心憋屈,任由容淖分走君父疼愛。


    “青天白日,休得胡言!”五公主冷聲嗬止容淖,轉身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就此住口容易。”容淖望著她略顯倉促的背影,氣定神閑開口,“隻是辛苦五姐了,日後需得繼續對我多番忍讓。”


    五公主腳步一頓,側身迴望間,眉目清明,暗藏蔑然。


    驚慌之色不知何時散盡,取而代之的是看破一切的了然。


    “你挑著時機,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現在禦花園,與佟佳氏男子無關,是衝我來的。”五公主篤定一笑,不疾不徐迴身,“你確實有事求我,但深知我不會幫你,便使手段,步步為營故意激怒我。人一動怒,自會落入下乘,不慎踩坑。”


    “心思不錯,可惜旁人並非憨傻,任你愚弄。”


    容淖彎唇,並無被拆穿的狼狽慌亂,處變不驚,“何來我輕視擺弄五姐之說?甫一碰麵,我便言明過,有事請求五姐。是五姐防我過甚,認定來意藏妖。”


    “嗬……倒是我緣起誤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五公主不鹹不淡輕嗤,“不必再與我圈繞話術了,直截了當說罷,你究竟所為何事。”


    憑容淖肯費這番心思來套她,五公主心中清楚,就算她當下嚴詞以拒,容淖也絕不會輕易罷休。與其處處提防容淖再次出手,她索性化被動為主動,瞧瞧容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五姐借一步說話。”容淖把五公主帶到一處暗流僻靜的青壁假山石洞中,嘠珞與五公主的奴仆則留在外麵。


    五公主停在洞口,瞧著暗幽幽的環境,不肯再往前,“就在此處說。”


    “好。”容淖可有可無頷首,沉默思索許久,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幾十年前,世居關外草原的滿人先祖,合力漠南蒙古一係,興兵入關,顛覆前明,主宰天下,號為大清。


    因草原故地與關內氣候水土迥異,滿蒙八旗將士甫一入關,突發天花痘疹者無數。彼時天花無藥可醫,‘避痘’與祈神是唯二之法。一旦染病,能否活命全看命數。


    堂堂七尺男兒,鐵蹄彎刀未展,十有八九已命喪天花,屍骨化灰。


    一時間,滿蒙八旗人人聞痘色變。


    蒙古一係無可奈何,隻得退出關內,還居草原以保平安。


    留在關內稱帝的滿人,則時刻為天花痘疹所憂。


    當今皇帝還是小皇子時,曾染天花,由乳嬤嬤抱出宮避痘,雖命大得活,但麵上落了不少痘疤。


    誰知痊愈迴宮不多久,先帝爺又突染天花痘疹,龍馭賓天。皇帝都還未曾在其膝下承歡,共敘天倫,可謂終身之痛。


    天花陰影籠罩皇帝半生,讓他又懼又恨,欲除之而後快。


    自皇帝親政以來,便四處搜羅防患天花之法,發現了人痘術。


    其實早在宋朝,已出現了人痘術,隻是一直被當做秘法私藏。


    滿人久居塞外草原,因居地嚴寒,天花喜熱,極少有人患天花痘疹,並不知道此法。


    皇帝發現民間的人痘術後,極力支持,經多番活人|試驗,保證成功機率之後,打算先給滿清貴族種上,然後再推行至國中。


    人痘術種痘分旱苗法與水苗法兩種,但歸根究底,都逃不過以痘痂使正常人輕微感染天花,再行醫治這一步驟。稍有不慎,一命嗚唿。


    滿清貴族們畏痘多年,對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又怎肯主動染痘,極力抗拒,不願種痘。


    皇帝無法,決定讓宮中年幼未出痘的健康皇子皇女先行種痘,以為表率。


    因為最合適種痘的年齡是滿百日後到十三四歲,年紀越小,危險越小。


    康熙二十八年春,紫禁城的積雪還未化幹淨。


    欽天監與內務府擇好吉日,皇城之中舉行了盛大的祭祀痘疹娘娘儀式。


    然後,四歲的容淖和七八個兄弟姐妹,以及剛隨祖母從漠北蒙古投清入京的策棱兄弟,一同被送進了張燈結彩的南郊種痘所。


    進去的第一天,種痘所專精痘疹科的醫士從痘疹娘娘麵前的祭祀桌上,請了疫苗出來,植入每個孩子的鼻子之中。


    這算種了痘,接下來便等著孩子們打噴嚏。


    因為打出噴嚏證明鼻中疫苗存活,種痘算是成功了一半。每有一個孩子打噴嚏,守在種痘所外的太監們便會興衝衝快馬入宮報喜一次。


    容淖幼時身子養得好,胖乎乎的,活潑又機靈,是最先打出噴嚏的幾個孩子之一。


    種痘所裏伺候的宮人不宜過多,她打出噴嚏之後,忙得脫不開身的醫士與宮人們便不太關注她了,哄著讓她自己在屋內先玩一會兒,不能去院子裏見風。


    容淖捧著小臉趴在大迎枕上百無聊奈,見外間八仙桌上陸陸續續擺上清湯寡水的素菜,才後知後覺想起,入種痘所前嬤嬤交代她的話。


    嬤嬤告訴她,種痘期間,醫士以忌口發物為由,隻肯給孩子們吃幾樣指定的素食,量還極少,恨不得把宮中那套‘淨餓’的法子搬出來。其實大可不必如此顧忌,醫士隻是怕麻煩。


    嬤嬤擔心她餓著,會悄悄讓人送一盤不與痘疹相克的肉餃子來下鍋子。但嬤嬤的人進不了內堂,需要她自己出去拿,還不能被人發覺,否則嬤嬤會被罰。


    京城的冬天極冷,滴水成冰,吃食離開膳房沒幾步已散了熱氣。為體恤六宮眾人,宮中早有規矩,從九十月天涼開始,到來年融雪,無論主子還是奴才,桌上頓頓都有鍋子,好歹能吃口熱乎的。


    容淖喜歡吃熱乎乎的鍋子,也喜歡胖嘟嘟的餃子,於是趁醫士宮人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沒打噴嚏的孩子身上,歡快溜出去。


    果然,一個其貌不揚的灑掃小太監悄無聲息塞了碟餃子給她。並幫她打掩護,讓她成功把餃子拿進屋內。


    內堂的宮人忙得頭暈,見矮墩墩的容淖捧了盤餃子愣是放不上桌,以為是小孩好奇,偷偷端了桌邊上的素餃子下去看著頑,半哄半幫的替她把那盤餃子下鍋,免得她玩髒了。


    容淖生怕宮人偷吃自己的餃子,則瞪大眼在旁邊一隻隻的數。


    一碟餃子隻有小小六隻,但種痘所有十來個孩子。


    等餃子煮熟浮起來的功夫,侍膳的宮人被叫去內間幫忙,容淖再次偷跑了出去,打算找那個小太監再要一盤,才夠兄弟姐妹們分。


    她沒有找到那個小太監,倒是遇見了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芳佃。


    那時,容淖還不認識芳佃。


    芳佃自稱她親額娘通貴人的宮女,特地前來囑咐她,今日千萬不要吃任何種痘所內的東西,那裏麵肯定混有發物之類,種痘期間的孩子吃了會出人命。


    容淖生下來不多久便被抱進承乾宮由佟娘娘養育,平日見得最多的是嬤嬤,對生母通貴人印象極淺。她也不清楚什麽叫‘發物’,但是‘出人命’三個字還是把她震住了。


    她曾在延禧宮外,見過受了如意仗的太監血肉模糊被抬出蒼震門,路過的宮人輕聲嘀咕‘又出人命了’。


    容淖一把推開芳佃,倒騰小短腿飛快跑進內堂,正好看見那個頭戴氈帽,名叫恭格喇布坦的蒙古小哥哥吊兒郎當在滾沸的鍋子裏撈食物,侍膳的宮人還未迴來。


    她急得臉蛋兒通紅,連聲阻止。但她太小了根本重複不清楚芳佃的話。而且,恭格喇布坦入京沒幾日,聽不懂滿語。


    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恭格喇布坦誤以為她是小孩護食,還笑嘻嘻的故意往鍋子多夾了幾筷。她情急之下,揮手去打,恭格喇布坦躲避。


    兩人鬧騰間,說不清是誰無意把那口鍋子打翻了,滾燙的熱湯連帶銅鍋子,一起砸在恭格喇布坦左腿上。


    隨著恭格喇布坦的痛唿,巨大的動靜總算引起眾人的注意。


    恭格喇布坦的兄長策棱第一個衝過來,拿起炭火鉗子想要把銅鍋子夾走,未留神腳下潑了熱湯的地磚濕滑,毫無預兆,燒得通紅的鉗子抽到了容淖臉上。


    種痘所這場驚險意外第一時間被傳入宮中。


    然後,有人當場告禦狀,說種痘所的食物被動了手腳,意欲謀害所有皇子皇女。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皇帝顧忌此次皇子皇女們種痘,幹係日後舉國能否順利推行種痘之術,茲事體大,任何意外都不宜聲張,更不宜派人去已經封閉的種痘所嚴查救治,悄悄抹平便是。


    反正,出事的不過是個公主與外邦貴族,動搖不了國本。


    因這出狀告,封閉的種痘所大門被敲開,宮中太醫全被派去種痘所,方方麵麵層層篩查,容淖也因此得到了專精外傷的太醫及時醫治。


    告狀之人,正是通貴人。


    -


    前塵往事,剪不斷理還亂。


    容淖闔目許久,才緩緩開口對五公主道,“當年那場徹查,從種痘所波及到整個後宮,人人自危。紫禁城一夜之間少了兩位嬪位妃子;小佟貴妃的嫡姐,彼時還是皇貴妃的孝懿皇後,她巴望了半輩子的封後聖旨也被按下,直到咽氣前一天,才被正式立後。”


    “隻有我額娘,一個毫無根基背景的小小貴人,這場風波由她而起,按宮中的行事手段,她不可能有活路。可她不僅活下來了,還毫發無傷,甚至能借勢把我要迴身邊,親自撫養。”


    容淖平靜道,“我額娘絕對算不上多聰明女人,否則當初她的兩個小阿哥也不會死得不明不白;她自己更不能以絕色之姿,盛寵幾年,還僅是貴人位份。一定有什麽因由,保全了她。”


    “你想讓我從太後與我額娘處入手,幫你查這背後原因?”五公主心覺荒唐,莞爾一笑,“何必冒著風險舍近求遠,直接問你額娘便是。”


    容淖輕歎一聲,“她若清楚自己為什麽僥幸活命,這些年便不會草木皆兵,活生生把自己逼出陽狂癔症。”


    “……陽狂癔症?”通貴人在外表現一向正常,偶有偏激瞧著也像性格急躁,五公主並不知道她病了。乍然聽聞,頗為震驚,但還是謹慎道,“你為何突然想查此事?我又為何要幫你?”


    “長幼有序,等五姐平順嫁入佟佳氏後,便該輪到我和親漠北。我若一去,此生不知能否返京。屆時,重重宮闕隻剩我額娘一人,無所依靠。若當年之事那日被挖出來,她根本無力自保。”


    容淖目色恍惚,緩緩說出早預備好的腹稿,“所以,我必須在離開之前,解決所有後患,保證她後半生無虞。”


    五公主目色複雜,以往她對容淖母女成見頗深,認為當年之事,這對母女雖非主謀,但確實倚靠‘賊喊捉賊’的告發,從中獲利不少,實在可鄙。


    從未想過……


    那也許僅是一個母親為保全女兒的破釜沉舟,魚死網破。


    而這個女兒,也未辜負母親拳拳愛意,一腔赤誠,烏鴉反哺。


    “我憑什麽要幫你?”五公主重複方才的話,語氣悄然和緩幾分。


    “就憑……事成之後,我再也不能與五姐爭寵了。”容淖掏出一方手帕,用力擦拭右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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