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晴雨莫測,不過仲夏時節,暑熱已鋪天蓋地灌滿整個紫禁城。一如廟堂高座的君王,聖心難料。


    今晨禦門聽政後,皇帝突然下了一道聖旨,晉承乾宮小佟妃為貴妃。


    這位自入宮起,沉寂十載,無子無寵,硬生生把恢弘華光的承乾宮住成冷宮,又莫名得了晉封的新貴妃。一舉越過有子有名有權,陪伴皇帝半生的‘惠宜德榮’四妃,成為今上後宮位份最高的女人。


    旁的妃嬪晉封,免不了宴請諸妃,真真假假舉杯同慶。


    小佟貴妃素來深居簡出,愛靜慎獨,與後宮諸妃交情泛泛,憊懶應酬,便婉拒了皇帝親自為她賜宴的好意。但貴妃體麵不可墮,總得弄出點動靜以顯感念浩蕩皇恩,否則配不起皇帝此番抬舉。


    小佟貴妃不耐煩與人虛以為蛇,幹脆大張旗鼓拉了‘神’來湊排場。


    長日之下,一根索倫杆突兀聳立於承乾宮前庭,上置巨型錫鬥,盛滿豬下水與碎米,濃重的血腥氣飄散在紫禁城上空。


    散落在各處宮牆的神鳥循味撲來,爭先恐後搶食。雄鳥好鬥,翅膀拍擊,尖喙互啄,啞啞嘶叫。


    一時間,空中黑羽紛紛,烏壓壓蓋沉了承乾宮半邊天。


    響徹宮宇的鳥嘶淒絕刺耳,詭譎森然,容淖倏地從睡夢中驚醒,麵色煞白,唿吸急重。


    守在拔步床欄邊的大宮女嘠珞見狀,忙把太醫新製的藥丸子喂她和水服下,安撫道,“公主莫驚,外麵動靜是正殿的小佟妃晉貴妃了,在酬謝神鳥。”


    神鳥,即烏鴉。


    以索倫杆立於前庭,上置錫鬥,以豬內髒和碎米供烏鴉啄食——這是滿洲人的規矩。


    因為,滿人最信奉的薩滿教神諭有雲,烏鴉可佑日夜長安。


    再有,相傳烏鴉還曾在救過大清太|祖爺努爾哈赤於危難。


    但凡宮中的朝、夕二祭,重要祭祀與慶典等,幾座主殿與坤寧宮總少不了酬食神鳥。宮中還有筆出項叫‘老鴉糧’,是專門用來采買雜糧,於每日傍晚播撒各宮室高處,喂烏鴉的。


    不過,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是一迴事,反正容淖很難打心眼兒裏信奉這種長得黑黢黢還愛哇哇叫嚇唬人的醜鳥。


    未睡好的暈眩陣陣襲來,胸口也被藥丸子的怪味堵得發慌想吐,容淖腦子混沌得很,順著嘠珞的話頭,迷糊出口幾個字,“終於等到……”


    “公主在說什麽?”容淖睡意濃重,嗓音極輕,嘎珞沒聽分明。


    “沒事。”容淖自知失言,沉默醒神片刻後,四下環顧,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隱約猜到答案,遂向嘎珞求證道,“今日並非月頭月中,我額娘為何不在殿內?”


    容淖是皇帝的第十女,序齒行六,因未冊封號,故稱六公主。


    她的額娘,是皇帝的通貴人。


    容淖因幼時一場意外,容貌康健俱毀,還險些夭折。


    皇帝憫弱,在她養母崩逝後,破例把她歸還給品級低下的生母通貴人撫養。母女兩住在承乾宮東偏殿明德堂,與小佟貴妃的正殿僅一牆之隔。


    這些年,通貴人不負皇恩,把容淖看得比眼珠子還緊。


    起居衣食,事無巨細,皆是親力親為。


    不管容淖因為體弱,每日睡到多晚醒來,第一眼定能看見通貴人守在殿中。


    唯獨每月初一十五例外。


    嘠珞扶容淖起身,按照通貴人臨行前的交代迴稟道,“貴人昨夜夢到了兩位小阿哥,便臨時起意,決定提前幾日去寶華殿禮佛。”


    通貴人家世不顯,但姿容絕色,豔冠群芳,年輕時很是受寵過幾年。


    在容淖出世之前,她還遇喜過幾次,曾平安誕下兩個小阿哥。可惜,都沒養住,不知事的年紀便夭折了。


    所以,通貴人習慣每月初一十五去寶華殿,給兩個小阿哥供奉《地藏菩薩本願經》祈福。寒暑不論,風雨無阻。


    從康熙二十八年到康熙三十九年,通貴人一成不變的日子過了十一載,突然反常行事,還正好選在小佟貴妃晉封這日。連平日最珍愛的女兒都顧不上,疾風火燎避離喜氣盈門的承乾宮,躲瘟一般。


    當真隻是——夜有所夢,臨時起意?


    容淖盯著拔步床二進的菱花妝台舶來鏡怔神。


    鏡中,嘎珞正一絲不苟的替她飾棠花鈿,勾斜紅妝。


    相傳,斜紅妝本就起源於一位傷了臉的宮中女子。那女子心思靈巧,以傷痕為妝,化腐朽為神奇,反倒越發受君王寵愛,此妝後在魏唐宮中風靡一時。


    闔宮皆知,六公主玉容損毀,終日麵敷舊時華妝,瑕疵掩個幹淨,隻剩豔極招搖,與崇尚端素之美的清廷後宮格格不入。


    容淖今年十五,女子最好的年華,配上最冶麗的紅妝,整個人如春日迅速抽長舒展的柳條兒,脫胎換骨。


    四歲童稚,燒得通紅的爐火鉗子抽過臉皮的狼狽嚎叫與鑽心刺骨的疼痛,早被她有意無意掩埋在經年時光中。迴想起來,至多隻剩下鼻尖那股揮之不去的焦糊氣味。


    容淖刻意遺忘,通貴人絕口不提。母女兩關起門來在明德堂過自己的日子,默契粉飾當年那場捅破天的禍事。


    可容淖清楚,通貴人的心病從未痊愈。


    一個母親,永遠不會原諒別人對自己孩子的傷害。


    所以,正殿的小佟貴妃剛晉封,通貴人便如炸|彈點燃引信,常態盡失,再難安生。


    認真說起來,小佟貴妃其實與康熙二十八年那場禍事毫不相幹,彼時她尚未入宮為妃。


    可在通貴人眼中,她姓佟佳,便是天大的關聯。


    容淖幼時的養母,也姓佟佳,是皇帝已故的第三任正宮,孝懿皇後。


    小佟貴妃,是孝懿皇後的庶妹。


    “公主?公主?”嘠珞天生一張團圓臉蛋兒,瞧上去有些憨實,手上動作倒是靈巧,趁容淖發愣的功夫,已替她梳洗妝發齊整,“外麵滿天老鴉吵人得緊,午膳就擺在內梢間,公主以為如何?”


    容淖迴神,心不在焉點頭,起身朝梢間去。


    “今日的蓮蓬豆腐與奶|汁魚片都做得好,浮雲淺紋素瓷碗碟也配得好,打眼一瞧便覺清爽開胃,公主多吃……”


    嘠珞正嘰嘰喳喳替容淖布菜時,門外進來一位三十出頭的掌事姑姑,嘠珞頓時像隻被捏住嘴的鴨子,大氣不敢出。


    來人名喚芳佃,是通貴人的心腹忠仆。


    芳佃姑姑長眉細眼,麵目柔和但行事不乏手段。她從前是在太皇太後慈寧宮伺候的,身份比一般奴才貴重幾分;又因馭下甚嚴,動輒施刑,‘扳著’這種不動聲色、不見血腥的磋磨刑罰,最為常用,震得明德堂一眾宮人對其頗為敬畏。


    “貴人惦記公主,特地讓奴才趕迴來照看公主飲食。”芳佃姑姑不卑不亢解釋道,順手接替了嘠珞布菜的活計,並示意小宮女把嘠珞堆得滿滿當當像小山那隻菜碟撤下,自己重新給容淖夾了些清湯寡水的菜。


    嘠珞敢怒不敢言,低眉順眼退到一旁。


    “不必勞煩姑姑了。”容淖把瓷勺放迴果子粥碗裏,做了個輕推的手勢。


    侍立在旁的宮人們知曉這是主子用好了的意思,連忙手捧軟帕、清水、缽盂等,次序上前,服侍容淖膳後盥漱整妝。


    芳佃姑姑急匆匆趕迴來,防的便是嘠珞趁明德堂無通貴人坐鎮,陽奉陰違,勸膳容淖胡亂食用。


    容淖自覺節製,倒省了她勸說口舌。


    宮中素來奉行‘食少病無侵’、‘淨餓避病’的養身之道。


    撫養皇子公主的規矩,頭一條便是‘飲食七分飽,穿戴七分暖’,最忌溺生嬌病。


    容淖幼時傷了根本,湯藥常年不離口,通貴人管束她的飲食比宮規更為嚴苛,才艱難把人拉扯到十五歲。


    嘠珞心疼主子,總是趁通貴人去寶華殿祈福的空兒,放縱容淖胡亂多食一些。


    這事兒擱在往日,芳佃姑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總歸嘠珞尚有分寸,不會胡鬧太過。


    可如今眼看正殿小佟貴妃得了勢,以小佟貴妃古怪又無章法的行事作風,極有可能去翻查其嫡姐孝懿皇後當年究竟種了什麽因,才結下她進宮便失寵,無故蹉跎十年的果。


    若當年那樁匆匆了結的舊案現世細查,通貴人與六公主母女二人,就算不死,也必遭厭棄,一生盡毀。


    風雨將至,六公主決計不能在此時出任何意外。


    趁容淖淨洗的功夫,芳佃姑姑有意把嘠珞支去簷下,說教一通。


    “我要去禦花園消食。”容淖適時出聲,“嘠珞,你去替我取雙外穿的鞋。”


    嘠珞如蒙大赦,一溜煙兒跑了。


    芳佃姑姑無奈輕歎,意有所指嗔怪道,“哪有大熱的天消食的。公主莫總護短嘠珞,她這冒失性子留在宮中,若不經一番捶打,磨老練些,將來遇事怕是擔不住。”


    容淖抿了口清茶,“那便早些放她出宮去。”


    “宮女放出宮去談何容易。嘎珞服侍公主多年,將來定是要上陪嫁名冊的。隻能等公主出降後親賜恩典,還她自由。”


    芳佃姑姑耐心道,“再說,咱們皇上出了名的心疼女兒,力主公主們晚嫁,公主上頭幾位皇姐,還有留到雙十年紀嫁人的。公主才十五,早著呢。”


    “不早了。”容淖平靜道,“漠北喀爾喀蒙古逃難來的策棱兄弟兩,約摸比我大五六歲,都到了及冠之年,怕是等不到我雙十年紀再行婚嫁吧。”


    芳佃姑姑聽見“策棱”二字,麵上不甚明顯的浮現幾絲憎恨,立刻揮退左右,正色囑咐容淖。


    “皇上屬意從漠北策棱兄弟兩裏挑一位做女婿確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從未明旨指定由哪位公主下降漠北和親。眼下這宮中又不止六公主你一位待嫁之齡的姑娘。”


    “所以,公主日後切莫在人前說這種話,免得真給沾染上了。漠北不是好去處,那兄弟兩更不是好人,當初害得公主那般慘然,險些熬不過來。如此冤孽,不堪為偶。”


    其實,如今宮中適齡待嫁的公主,除了容淖,還有位十七歲的五公主。


    若按長幼有序,怎麽著也該五公主和親漠北。


    但五公主是寵妃德妃唯一存世的女兒,太後親養長大的心肝肉,皇帝最愛的掌中珠。


    漠北戰事頻繁,貧瘠艱苦。策棱兄弟兩的家族根基早被戰亂毀去大半,故地盡失,逃難來的京城。因著是黃金家族十八世孫圖蒙肯嫡嗣,血脈尊貴,才暫為皇帝看重,意欲扶持他們來日一統漠北。


    但眼下,他二人功績未顯,僅封了個不入流的三等輕車都尉爵。


    說到底,策棱兄弟前程好壞,全靠將來戰場搏命。


    皇上願意嫁女兒給他們,與賭徒押寶差不多。


    既是有風險的賭局,哪有上來便把自己掌中寶舍出去的。


    “他們兄弟兩是這皇城裏的破落戶,可配不上尊貴的五公主。我生母低微,又破了相,倒是相宜。”


    容淖漫不經心一笑,她皮相塗抹極豔,但眉目寡漠淡靜,媚不顯妖,猶如籠罩一層華彩琉璃的美人燈,影影綽綽。雖出口的是自嘲言語,卻不見絲毫怯弱憤懣,悲喜淺淡,難以捉摸,“姑姑何必自欺欺人。”


    “並非奴才自欺欺人,而是有解脫之法送上了門。若是成了,公主便不用和親漠北,整日對著那兩冤孽。而且,十一年前那樁禍事,也能隨之徹底摁下。貴人與公主,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芳佃姑姑說著,意味深長朝正殿方向揚頜,“奴才迴來的路上聽說,皇上恩賞明日佟佳一族家眷入宮賀貴妃晉封之喜。並特旨言明,貴妃的男丁子侄亦可隨行入承乾宮請安。”


    按理說,後妃親眷男子入宮問安,是不許進入東西六宮的,隻能在前麵大殿門口拜一拜。皇帝這封特旨,分明是想借機相看佟佳一族年輕男丁。至於原因,多半是打算為掌上明珠五公主擇婿。


    認真論起來,佟佳一族委實不錯,一連兩輩人都出了皇後。既是皇帝的母家,也是妻族,聖眷優渥,權勢煊赫,當家人甚至有‘佟半朝’之稱,比許多宗親王府都強。最重要的是,家族紮根京師,不必和親遠嫁。


    “姑姑口中的解脫之法,可是讓我去搶五公主的婚事?”容淖不緊不慢撕捋思緒,“隻要我嫁入佟佳一族,從此以後,佟佳氏與我,禍福休戚,息息相關。小佟貴妃投鼠忌器,就算翻出往事也不敢聲張。”


    芳佃姑姑點頭。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容淖眼波一橫,倏然落臉,茶碗摔得粉碎,微喘冷叱,“你這般大的主意,我額娘可知曉!”


    容淖生得病弱單薄,打眼一瞧隻讓人驚豔她那張濃妝豔抹,姝色光溢的臉,但到底是金玉堆裏養大的,再是傾城奪目的皮囊也掩蓋不住舉手投足間的尊貴氣度。


    饒是芳佃姑姑這個經過風雨的積年舊仆,此時亦被震了震。


    “公主當心身子,莫要動怒。”芳佃姑姑謙卑跪倒在地,卻還不死心,想要遊說容淖,“奴才知道,貴人與公主都對佟佳氏恩怨頗深,不願牽扯,但眼下這是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了……”


    “錯了,我隻是嫌這手段髒。”容淖打斷,眉目清寂,如枝頭抱雪素梅,“你自顧忠心伺候好我額娘,當年之事,我自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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