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五常進入都督府時,看見中庭、大堂、廊道、廂房中都布滿了桌案,粗略一算,眼前已是上百人,有的奮筆疾書,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冥思苦想,有的左顧右盼。有幾個身著淺青色官衣的文員正緩步巡視其間,抽空看看考生們的紙卷。


    宗副科長將錢五常領到一處廂房,那裏空著幾張桌椅。錢五常隨意選了一處坐下,宗副科長又給他找來筆墨紙硯,吩咐他安心答題,不用太過計較用時。


    等到真正坐定,錢五常才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太突兀了。科舉考試他是聽說過的,默義、貼經、策問、詩賦、經義等內容他在兒時讀書時也了解過。墨義,就是圍繞經義及注釋所出的簡單問答題。貼經,就是根據節選的某行經書,填寫上下關聯的經文。策問即根據題目發表對時事的見解和觀點。詩賦要求作詩做賦。經義則要求針對經題發表見解。


    無論是其中哪一題,都不是錢五常能夠解答的。他隻讀過《蒙求》、《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四書中也隻念過《論語》和《孟子》,他的主要本事都在賬目、數字和營生上,如果讓他迴答怎麽走賬、怎麽盤賬、怎麽販賣、怎麽管理他都能迴答得清楚明白,甚至對於商號營生的總體發展和經營,他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可要讓他迴答經義,他就真是要當場出醜了。


    錢五常心情忐忑的將紙卷展開,就見上麵已經寫好了十道題,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他臉上露出極為古怪的神色。這些題與經義無關,極為粗淺,卻又將明法、明算等考試內容加了進去,似乎就像一道大雜燴。


    開頭是三道釋義題,要求分別解釋《三字經》、《千字文》和《論語》中三句話的涵義;然後是三道籌算題,數字也很簡單,心算就能得出,以他的能力,看完這三道題目後,答案已經唿之欲出;緊接著是一道問案題,列舉了一起案件,事關民生糾紛,詢問應當怎麽判罰。這七道題目讓錢五常心中大定,他有些激動,也不管後麵的題目,提起筆來就答,片刻工夫便迴答完畢。尤其是三道籌算題,他不僅給出了答案,而且將算法也寫了上去,寫完之後自己都十分滿意。


    七道題答完,錢五常接著往下看,一道是農桑的,要求迴答從播種到收獲中的各個時段和步驟。這道題目錢五常撓著頭放了過去,他不懂。再看下一道,要求迴答火藥的含量及配比。他隻得繼續空著,往下再看。


    最後一道是策問,給出四個可選項,選擇其中之一進行迴答。四項分別是兵事、農事、工事、商事,要求官府的角度針對當前營州的實際情況來迴答,字數為三百至五百之間。


    錢五常精神大振,習慣性的咬著筆杆沉思良久,然後開始書寫。


    等錢五常答完之後,天色已黑,他在渾渾噩噩中返迴客棧,整夜裏都在想這件事情,想到迷糊了,才終於睡著。


    因為需要三天後才能出結果,錢五常便找了借口,讓商隊在柳城中繼續等候。也不知這三天是怎麽過去的,到了放榜這天,錢五常趕到都督府前的照壁下,這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三三兩兩相互詢問著彼此答題的情形,探討著題目的答案。錢五常誰也不認識,隻是一個人在那裏靜靜的等待,或者聽聽身旁之人的議論。


    又過了一個時辰,都督府前已經擠滿了人,除了應考者外,還有許多陪同前來的家人,一些貨郎小販在人群中穿梭著,售賣鬆子、幹葵、甜餅等吃食。錢五常掏錢買了一把鬆子,一顆一顆往嘴裏塞,打發著時間。


    這時候,幾個軍卒從衙門裏出來,在照壁前清理出一塊空地,幾個仆役提了一卷大紅紙,開始在照壁上張貼。人群立刻哄鬧起來,幾個軍卒開始大聲吆喝著維持秩序。


    紅紙分兩榜,首先貼出來的是第二等,共計二十個名字,錢五常先以目光掃了一遍,似乎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心中就是一緊,然後一個一個細看,發現果然沒有,心裏開始不安起來,手心中攥了一把汗。


    第一等的紅榜貼出來後,錢五常有些不敢看,他閉了閉眼睛,定了定神,然後睜眼。


    紅榜上列了十個名字,排在第二的是錢五常三個大字。


    錢五常緊咬嘴唇,想要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可撲騰撲騰的心跳卻讓他臉上漲的通紅。


    就見那天引他進去參考的宗副科長在照壁下大聲道:“凡榜上具名者,為今次新錄公務員,請即刻入府選試!”


    錢五常從懷裏掏出考試當日發給他的名牌來到都督府門口,經人檢驗後,被帶到了大堂之外。等被錄取的三十名公務員都到齊了,宗亮便開始唱名,一個一個進大堂選試。


    選試即麵試,朝廷科舉重衣冠儀容,往往根據外在和談吐來授予官爵,這一點錢五常是知道的。他排在第一等的第二名,是第二個被唱名叫入大堂的。


    錢五常進了大堂之後,就見堂上坐著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的軍將,一個眉眼清亮的文官。宗副科長道:“錢五常,這是李將軍和馮長史,你好好迴答,莫要緊張。”說罷便出去等待了。


    見營州軍政的兩個最高官員親自選試,錢五常不禁有些心慌,兩隻手都不知道該擱哪兒了,一會兒背在身後,又覺不恭敬,一會兒放在身前,又不自在。


    卻聽李誠中道:“別緊張,坐。”


    錢五常斜著簽坐下來,低頭道:“見過將軍,見過長史。”


    李誠中便開始發問,問的卻是家庭、出生、籍貫、年歲等。錢五常迴答之後,心情鬆解了許多,又輪到馮道發問,問的卻是對一些時事的看法。等錢五常迴答完畢,李誠中和馮道湊在一起小聲嘀咕了幾句,隻聽馮道問:“錢五常,從這次考試中來看,你似乎對籌算很在行,同時你的策論也寫得很好。某和李將軍商議之後,覺得有兩個職務比較適合你,一為度支科副科長,二為商貿科副科長,秩陪戎校尉,從九品上,不知你的意思?”


    錢五常在考試中的三道籌算題解答得很出色,但作的那篇策問卻引起了李誠中和馮道的不同觀點。策論開篇解釋了商貨販賣的整個過程,由此提出了財貨在輸送流轉的過程中能夠逐漸積累和增多的觀念,並進一步指出商行對於目前營州的重要作用——即供給所無、換出所有、惠及百姓、利在官府。


    策論還大膽提出了官府應當重視商貨販運和營生買賣的建議,針對當前營州的情況,擬定出三條對策,一是提升從商人員的社會地位,解除商人不得科考等規定;二是維護商行經營秩序和環境,製定固定且可行的商稅,不作隨意變動,不任意征派加賦;三官府保護行商對外開拓商道,對商行與關外各族的買賣施加影響。


    馮道對這篇策論中不是很理解,甚至嗤之以鼻。他是儒家弟子,始終認為行商不能增加社會財富,起到的僅是互通有無的作用,且其中充滿了欺詐和騙取等不法行徑,是以對大肆鼓吹商貿的觀點並不認同。但目前營州讀過書的人很少,馮道手下缺人缺得厲害,作為一個比較務實的官員,他覺得錢五常至少在籌算方麵比較擅長,可以去度支科做事。


    李誠中看到這篇策論的時候,卻與馮道觀點相反,他認為錢五常人才難得,應當去商貿科。


    兩人爭執不下,最後定了這麽個折中的辦法,即由張五常自己來挑選職位。


    錢五常聽說能讓他在兩者中二選一,並且都是副科長,秩從九品上的官階,霎時間幸福得幾欲暈厥,哆嗦著嘴道:“不論何職,某都願意……”


    李誠中道:“讓你選你就選,覺得哪個適合你自己,你就選哪個。”


    錢五常定神想了想,道:“某意商貿科似乎更佳。”


    李誠中道:“如此,明日便來報到。”


    錢五常答應了,卻沒離開,嚅囁著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不瞞將軍和長史,某……某乃行商,是幽州吳記商鋪的三掌櫃,這次來柳城是販運貨物的。見到官府文告後,心生念想,便來一試。”行商是賤籍,不得科舉,這個問題幾天來一直困擾著錢五常,此刻幸福過後,他逐漸冷靜下來,還是不得不道出實情——欺瞞官府的罪名他還真當不起。


    李誠中道:“文告已經寫明,不論人等出身,隻要考上公務員,長史府便錄取,這一條不用擔心。”


    錢五常心下稍安,接著道:“可某與吳記商鋪尚有三年契約,違約需要賠付的錢財某可以自出,某就是怕吳記不肯解約,到時或會吃上官司。”


    李誠中想了想,問:“家中父老何在?”


    錢五常道:“某家中大人已經過世……”


    李誠中道:“便給你十天時間,迴幽州把這件事情解決,唔……我給你寫封書信,如果吳記刁難,就去少師府求助。”


    錢五常大喜,激動得莫可名狀。就見馮道當堂寫了封信,李誠中用印,封好後交到他手裏。錢五常接過來鄭重的放入懷中,再次躬身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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