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象將那行卷放在案幾上,目光深邃地望向前方。


    他承認,自己忽然犯了收集癖。


    初唐四傑啊,現在已經見到一個盧照鄰了。


    王楊盧駱,並稱初唐四傑,分別為王勃、楊炯、駱賓王,還有麵前這位盧照鄰。


    隻要接受過義務教育,肯定對這四人不會陌生……當然,除了盧照鄰。


    所謂初唐四傑,並不是以詩詞見長,而是他們四個文賦寫的好。


    什麽?你說不好?你找一篇比《滕王閣序》吊的駢文出來?


    不過話說迴來,同為初唐四傑,盧照鄰就有點倒黴。


    為何這麽說呢?後世中小學生選作品入課文,王勃選了一篇《滕王閣序》,楊炯選了一篇“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從軍行》,駱賓王還有個膾炙人口的《詠鵝》,就盧照鄰倒黴,在課外讀物裏才有一篇《長安古意》。


    另外網廟當中傳的“殺胡令”,也是根據駱賓王那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改編出來的偽作。


    那麽問題來了,讓盧照鄰去捉刀代筆,寫一首卻扇詩,應該是沒什麽問題。


    不說是高射炮打蚊子吧,至少也可以說是孫悟空大戰山村老屍。


    “才華不錯,哪天帶過來讓我見見。”李象如是說道。


    “那我現在就去。”李景仁說道:“恰好盧照鄰因為盧鉉被貶到嶺南,如今正在酒樓當中暫居。若是兄長有意的話,我現在就讓人去接他過來。”


    “嗯。”李象頷首道:“正好今日無事,便讓他過來也好。”


    李景仁喜滋滋地去了,過了沒多大一會兒,盧照鄰便被帶到了李象的麵前。


    “草民盧照鄰,見過太孫殿下。”盧照鄰恭恭敬敬地行禮,絲毫沒有任何世家子弟的矜持。


    “不必多禮,起來吧。”李象頷首示意。


    嗯,小盧給李象的第一印象很好。


    “謝殿下。”盧照鄰也不客氣,直接就站起身。


    “你的行卷,孤也看了。”李象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地說道:“你文中所說的那個關於羈縻政策的建議,孤認為不錯。”


    所謂羈縻,羈,馬絡頭也;縻,牛靷也,引申出籠絡控製的意思。


    設羈縻州這一行為始於唐朝,大唐對一些邊遠少數民族采用羈縻政策,承認當地土著頭目,封以王侯,納入朝廷管理。


    大唐的羈縻製度一共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在唐朝軍事力量籠罩之下的地區設立的羈縻州、縣,其長官由部族首領世襲,內部事務自治,行進貢,但是負有一些責任,如忠於中央政府、按照要求提供軍隊物資等等,朝廷將其視為領土的一部分,文書用“敕”。如今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嶺南的馮盎、如今北方李思摩部的突厥、慕容氏的吐穀渾,都是第一種情況的羈縻製度。


    第二種是內屬國,如南詔、迴紇等,一般封為可汗或郡王,有著自己的領土範圍,但是其首領的政治合法性來自於中原政府的冊封,不能自主,中原政權將其視為臣下,文書用“皇帝問”。


    第三種是所謂的“敵國”和“絕域之國”,如吐蕃、高句麗、倭國等,雖然可能亦有冊封,然多為對現實情況的追認,其首領的統治合法性並不依賴中原政權的冊封,中原政權的文書多用“皇帝敬問”。


    總體來說,現在大唐的羈縻製度,主要還是第一種和第二種情況。


    而羈縻製度在元朝和明朝則演化為土司製度,而後清朝進行改土歸流。


    盧照鄰在策論中提到的建議,就是像宋朝一樣,在部族首領之外,加派中原政府任命的監管官員,以加強大唐對於羈縻州的控製。


    飯要一口一口吃,一代也有一代的製度,像是盧照鄰提出的這個製度就很不錯。


    要是一步到位玩改土歸流,屬實是步子邁太大,容易哢嚓扯到蛋。


    能不能成不說,還容易引起地方的反彈。


    “承蒙殿下賞識,草民感激不盡。”盧照鄰叉著手說道,神色頗有些寵辱不驚。


    “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李象再次問道。


    “有一部分是,更多的則是從殿下的政策當中所悟。”盧照鄰恭敬地說道。


    “從孤的政策中所悟?”李象疑惑地問道。


    “是,草民曾經跟隨商隊,一起前往草原上,給那些草原上的孩子們講述此前殿下所印之連環畫,從盤古開天,到女媧補天,再到三皇五帝,大禹治水。”盧照鄰迴答道:“事實證明,草原上的孩子們並不排斥這些故事,並且草原人也對殿下的理論十分讚同,那就是大家都是華夏子民。大唐是主脈,他們則是分離出來的支脈。其實大家都是一家人,隻不過生活方式有所不同罷了。”


    李象真是沒想到,盧照鄰這小子,名門望族出身,竟然也能夠親自去跑基層,去到草原上“支教”?


    看來他的這個策論,並不是他空想出來的,而是結合了實際得出的結論。


    “你能夠把自身所學,與實際相結合,這一點很好。”李象對盧照鄰的行為作出了高度的肯定:“說明你不是一個空想派,而是一名實幹家,做實事的人,孤很喜歡……隻是你身為範陽盧氏北房之人,本就不缺征辟的機會,孤很好奇,是什麽驅使伱,前往草原實行教化的呢?”


    “教化蠻夷,一直以來都是我輩讀書人的願望。”盧照鄰認真地說道:“自古以來,北方草原便是我中原的心腹大患,若是能夠徹底將他們歸化,與中原融為一家,那困擾我中原千年的問題,自當迎刃而解,對於百姓來說,也是一件大功德。”


    “好,好,好。”李象頷首讚歎了三聲,盧照鄰的這份兒心思,實屬難得。


    更讓李象認可的是,他竟然是響應了自己的號召。


    他放下行卷,故作遺憾地說道:“不過孤也並非是禮部官員,你這份行卷投遞到京兆府,於科舉一道,我也幫不了你什麽;但此前孤曾有言在先,隻要在商隊當中宣傳滿三年,便可以授予從八品下的實職。”


    這話實際上就是在試探了,看看盧照鄰投遞行卷到底是為了什麽。


    小象並不想主動說出口,要讓盧照鄰自己去提。


    果然,聽到李象的話後,盧照鄰恭恭敬敬地說道:“草民此次投遞行卷,並非是為了在科舉當中謀求名次,而是仰慕太孫殿下才學,想要跟在殿下身邊,早晚聆聽教誨。”


    哎喲,你這個小盧。


    到底是個文化人,這馬屁拍起來是真的……


    他的意思李象也算是聽明白了,翻譯過來就是,我想跟你混。


    “既如此,孤的身邊還缺一書記。”李象臨時就給太孫府加了一個官職:“鄙語雲‘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孤不擅長文章,以後你就是孤的司馬相如。”


    盧照鄰當然沒什麽意見,能跟在太孫的身邊,這可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兒。


    更何況一步一個腳印的道理他也是知道的,來之前他就沒指望能夠一步登天。


    畢竟是太平年間,升遷肯定是不如戰時來得快。


    更何況還有這麽一個評語,“孤的司馬相如”,這已經算是很高的評價了。


    司馬相如可不止是在上有造詣,實際上他在被漢武帝拔擢之後奉命前往巴蜀,略定西南夷,邛、莋、冉、駹、斯榆之君皆請內附,邊關日益開廣;又通靈山道,作孫水橋,以通邛、莋。


    這話要是別人說,可能味兒不太對;但若是李象來說,那就不僅是對盧照鄰才學的認可,更是對他有著政治上的期許。


    “臣謝過殿下賞識之恩!”盧照鄰喜出望外地說道。


    李象也有點感慨,此情此景……boss直聘了屬於是。


    “另外還有件事。”李象如是說道:“孤不日即將大婚,急需兩首卻扇詩,恰好升之你來了,這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可就要落在升之你身上了。”


    “既是殿下有命,臣豈敢不從。”盧照鄰也沒遲疑,很痛快就答應了下來。


    然而他說完之後,神色就有些憂慮。


    “升之,你有什麽難處嗎?”李象笑著問道。


    聽了這話,盧照鄰更遲疑了。


    “既然來到太孫府,那以後就是自己人,”李景仁在邊上安慰道:“升之兄,有什麽難處,直言便是。”


    盧照鄰搖頭對李象說道:“殿下誤會了,方才臣想到一舊友,也頗有才名,隻是想到如今方入府中,便舉薦友人入府,有些於理不合。”


    “哈哈哈,我當是什麽事情。”李象笑著說道:“既然有才學,那便應當舉賢不避親,此人是誰?”


    “是臣在商隊之中參與宣教時,同在一個支隊的一位友人,不瞞殿下,臣去草原上宣教,也正是此人的建議。”盧照鄰拱手道:“此人姓駱,名賓王,字觀光,婺州義烏人士,才學猶在臣之上。”


    李象還以為盧照鄰要介紹誰呢,萬萬沒想到,他介紹的竟然是駱賓王?


    哎喲,這不正合我意?


    駱賓王這人,那可真是在我華夏大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要家裏有人上過小學,都會知道那首“鵝鵝鵝”。


    他性格比較耿直,在道王李元慶做王府屬官的時候,受命陳述才能,他恥於自炫,辭不奉命。


    後來長期在邊疆戍守,後來入蜀做幕僚,平定蠻族叛亂的檄文也多出自他之手。


    而駱賓王最讓李象賞識的是,在李唐逆風期的時候,還站在大唐這一側,和武氏展開殊死爭鬥,那一篇檄文罵的……是真爽。


    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像是那些無奈之下不反對武氏的,李象也能理解;但那些敢於反抗的,譬如李貞、李敬業還有駱賓王等人,李象都給他們豎起一個大拇指,願意和他們表示親近,畢竟曆史已經證明了他們的忠誠。


    然而讓李象沒想到的是,駱賓王竟然也響應了他前年的號召,前往商隊一起參與對北方遊牧民族的教化。


    人總是下意識地對支持自己的人產生好感,李象也是不例外。


    事實上在他的眼中,能夠在前年便響應他的號召,前往草原參加宣教活動的人,都值得他高看一眼。


    “駱賓王?孤聽說過此人的才名。”李象頷首道:“此人七歲能詩,所作《詠鵝》膾炙人口,有神童之譽。”


    “殿下也聽說過他的故事?”盧照鄰的眼前一亮,心中也替駱賓王感到高興。


    好兄弟蹉跎這麽長時間,本來以為幫他推薦推薦很困難呢,萬萬沒想到,殿下竟然早就聽說了他的名號?


    你要說有沒有妒忌,那肯定是沒有,畢竟盧照鄰這人,比強子還講義氣重情分。


    李象本來想說你的臉上寫滿了故事,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你要說這初唐四傑倒也是有緣分,除了一個善終的楊炯,其他三人的死都和水有關。


    王勃落水而死,盧照鄰投水而死,據說駱賓王投江而死,都是湖人隊名宿了屬於是,怪不得他們仨關係好呢。


    “駱觀光的大名,孤當然聽說過。”李象含笑說道:“若是升之有意舉薦,孤便也征辟他為正七品的太孫府書記。”


    “臣迴去後便修書與觀光兄,言說殿下征辟之意。”盧照鄰連忙說道。


    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太孫府書記是個什麽官兒。


    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說的那是宰相門口的門子;而太孫府的七品官,就是潛邸舊臣,等到太孫登基之後,那就是妥妥的五品以上。


    可不要以為七品很小,七品至少也是個縣令呢。


    “好。”李象笑著頷首,這初唐四傑全收集的成就,看來還得落在盧照鄰身上啊。


    隻是可惜,王勃和楊炯還得五年後出生呢。


    他又對李景仁說道:“在永昌坊那個院子邊上,分套房子出來送予升之,既然在太孫府當差,孤是不會虧待自己人的。”


    “是。”李景仁叉手應道。


    盧照鄰一臉感動,滿滿的士為知己者死的神情:“謝殿下厚賜!臣敢不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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