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象的話語,已經可以算得上是誅心之論了。


    孔穎達現在處於一種兩頭堵的狀態,如果堅持犯顏直諫是正確的,那就要自證到底是不是為了沽名賣直才這樣做。


    而輿論這個東西很神奇,像是孔穎達這樣以道德為立身之本的人,忽然之間有了道德危機,那麽等待他的將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無論你怎樣去自證清白,圍觀者是不會在意你吃了幾碗粉的,他們在意的隻是將“聖人”拉下神壇,肆意去批判往日高高在上甚至不敢仰視的存在。


    孔穎達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沽名賣直這個帽子,他可是萬萬不敢去接。


    他不敢接話,有人卻敢接。


    蕭瑀忽然出聲發難道:“皇長孫此言卻是在偷天換日,為人臣子者堅守自身本分,為君者不能納諫,豈不是為君者之過?為何要苛責臣子?”


    “人君者,有大度,成大器,若是連直言都容納不下,豈不是如同前隋煬帝一般了嗎?”


    “況左庶子一時失言,其情可憫,其行可原,為君者當有大度,豈可與臣子爭一時之短長?”


    蕭瑀甩甩袍袖,一派高潔之士的模樣。


    聽完蕭瑀的話,李世民嘴角一扯。


    時文還是那個時文啊……一句“為君者當有大度”,便如殺招一般,直鎖李象要害。


    象兒畢竟還是年輕啊,老李歎息一聲。讓孩子吃點苦頭也好,也免了他小尾巴翹到天上去。


    能單單把一個孔穎達懟到無話可說,李象已經算是在老李這過關了。


    李象在心中暗罵一句,這老東西……


    “宋公以為小子為何人耶?那張玄素出言不遜,甚至當著小子之麵對子罵父,這豈不是無禮?”


    蕭瑀撫須而笑,搖頭說道:“小子年輕,豈知為人之道?張玄素一時失語,為何還要揪住不放?”


    臥槽……


    話都說這個份上了,你他媽還勸我大度?


    大過年的,來都來了,還是孩子,對吧?


    還有你那是什麽意思?諷刺我年紀小,不會做人是吧?


    李象深吸一口氣,蕭瑀你個老小子是真不怕雷劈啊!


    “宋公可是教小子為人之道?”


    他還能保持冷靜,冷冷地問蕭瑀道。


    蕭瑀撫須而笑道:“吾不過是以長者的身份,傳授你些許為人經驗罷了。”


    話是這麽說,可字裏行間,言語表情,都是“我勸伱耗子尾汁”的意思。


    “小子隻怕宋公是吹噓之言,屆時小子出言無狀,宋公又要吵著讓阿翁治我之罪!”


    蕭瑀聞言,不禁仰頭哈哈大笑。


    “小子何需多言,吾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又怎會因稚童之言而生氣?”


    他一副你強任你強,我清風拂山崗的態度。


    李象聽出來了,蕭瑀這老小子,完全就是沒把他當成囫圇個的人去看。


    竟敢孩視本王?媽的和你爆了!


    他長歎一聲,指著蕭瑀冷笑道:“西梁明帝佳人,不意生此犢耳!”


    翻譯就是你爹明帝蕭巋那麽好一人,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犢子玩意兒呢?


    “小子敢爾!”


    蕭瑀一下就炸了,他的手都摸到了一旁的錦墩上。若不是當著李世民的麵,恐怕就扔出去了。


    作為大唐知名的火爆脾氣,他性格可是真直,不是標榜出來的那種。


    李世民也意外地看著火力全開的好大孫,他真是沒想到,這小子竟然一句話就點著了蕭瑀的暴脾氣。


    這話的侮辱意味可太大了,不止包含了“虎父犬子”的意思,更是有梗在其中。想當初桓範罵曹爽兄弟的時候,說的就是“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


    方才李象那句話,更是直接把蕭瑀比做曹爽那個草包。


    但是……好爽啊怎麽辦?


    從認識蕭瑀開始,李世民就一直受他直脾氣的氣,這也是蕭瑀被六度罷相的最主要原因。再加上蕭瑀的妻子和李淵是姑表兄妹,李世民也是奈何他不得,總不能真給他這把老骨頭拆了吧?


    這個象兒,簡直是朕的嘴替啊!


    本以為李象到此就輸出完了,沒想到他尚有餘勇可賈。


    “啊?宋公不是說不會因稚童之言生氣嗎?你怎麽急了?”


    李象恢複了那一臉萌萌噠的樣子,其表情之無辜,仿佛剛才那個噴子不是他一樣。


    七字真言之“急”,啟動!


    聽到李象那陰陽怪氣的語調,蕭瑀被氣得滿臉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氣喘如牛地瞪著李象,仿佛如同一頭暴怒的公牛。


    即便是久經洗禮的現代鍵盤俠,麵對“急了”,有時候也會失去理智,更何況是蕭瑀這種古人呢。


    “急了。”


    李象迴過頭,握手成拳用大拇指往身後指著蕭瑀,對李世民笑著說道。


    “豎子不得無禮!”


    李世民場麵性地嗬斥一句,但心裏卻是如同大熱天喝了冰可樂一樣舒爽。


    眼見著蕭瑀那雙目猩紅的樣子,李世民就覺得無比扭曲的痛快。


    哈哈,蕭時文,你也有今日!


    “宋公今日可體嚐到昨日我父之痛?”


    李象歎了口氣,對蕭瑀說道:“昨日那張玄素,也是對我父出言不遜,甚至說出此等虎父犬子之言,請宋公捫心自問,若是有人當著您的麵,這麽罵您的父親,您會怎麽辦?”


    “當然是與他不死不休!”


    蕭瑀依舊暴怒地喘息著,剛剛那句話對他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


    說完的時候,他也反應了過來。


    若他是李象的話,可能要比李象做得更絕。


    李象趁熱打鐵,繼續說道:“昔日武德朝之時,宋公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前隋‘內史宣勅’、‘前後相乖’,致使‘百司行之,不知何所承用’的史實勸諫高祖,既不傷害高祖顏麵,又能保證政令實施,難道僅僅過去二十年,宋公便忘記初心了嗎?”


    畢竟是個直脾氣,蕭瑀也不是那種明知錯了又要死強的人。


    方才李象的那段話,說的正是武德三年他巧諫李淵的事情。


    憑心而論,李象這麽一個孩子,竟然能對他當年引以為傲的事情如數家珍,這不得不讓蕭瑀有些感懷。


    他長歎一聲,拱手行禮正色道:“皇長孫此言,令臣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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