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聽見了阿保機心裏的乞求聲,那個男人,沙陀王李克用,忽然取下了箭,然後把他把弓輕輕拋在了草地上。


    綠草上,那把曾經一箭雙雕的強弓,曾經令無數將士膽寒的射雕彎弓,現在卻靜靜躺在那裏,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在等待主人的再次召喚。


    阿保機不由揉揉眼睛:是我的幻覺吧?


    隨後,他聽見了一個痛苦的聲音:“阿保機,用人做靶子,以貴公主為靶子,孤情願不射!”


    阿保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倏然向李克用衝了過去,他的心兒,剛才還在油鍋裏備受煎熬,現在卻已經在快樂的海洋裏浸泡!


    這就是幸福!


    這就是父愛!


    為了女兒而失態,為父不在乎!


    但是可汗的素養使他很快清醒。李克用認輸了,這是趁機為自己、為契丹攫取最大利益的絕好機會!


    他跑上去抓住李克用的肩膀,用微微顫抖的嗓音問:“你真的不比、不射箭了?”


    李克用艱難地點點頭。


    阿保機還是不敢置信:“八萬兩銀子呢?”


    李克用沉重歎了口氣:“孤設法湊齊。”


    阿保機又問了一句:“軍中無戲言?”


    李克用淡淡迴答:“絕無反悔。”


    阿保機看見了女兒,真如月平靜地微笑著,站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明豔的臉上展示著她的青春活力和對父親的依戀。


    這不是幻覺,女兒真的活著!


    看到女兒沒事,阿保機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卻差點流下熱淚。女兒,剛才若非沙陀王懸崖勒馬……可是自己卻居然利用對方的仁義,趁機掠奪沙陀人!我阿保機,草原上鐵骨錚錚的硬漢,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卑鄙?李克用是不忍傷害自己的女兒,而自己……


    再也控製不住感情的阿保機,猛然一把摟住了李克用:


    “你,不是沙陀王,你是我的好兄弟!”


    李克用愣住了,不知道阿保機這又是哪一出。一邊的周德威卻反應了過來:哼,早就知道他們父女聯手做套,現在露餡了吧?剛才若是大王射箭有了閃失,十萬兩白銀也救不了他女兒!那時候阿保機就哭喪去吧!


    李克用試探著:“那八萬兩白銀?”


    阿保機大手一揮:“一筆勾銷!”


    在場眾人都驚呆了。契丹人來雲州幹什麽?不就是來搶掠財富嗎?現在可汗居然不要白銀了!契丹將領們雖然心有不甘,但可汗已經發話了,也隻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現實。


    阿保機心頭暢快極了:錢財如糞土,女兒才是無價寶!他大聲說道:


    “你不肯箭射我女兒,我也不要你的白銀!不過,”他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這笑容讓沙陀將士心頭一凜:不是不要白銀了嗎?他還想幹什麽?


    隻聽阿保機笑著說道:“你還要和我比酒量!”


    阿保機放棄索要賠款,剌葛心疼猶如刀絞。此刻聽見一個“比”字,馬上插嘴:“對,比酒量!千兩白銀為賭注!”


    這家夥不撈到銀子是決不罷休了。


    李克用哈哈大笑:“我說是什麽,原來是比喝酒啊。李某生平最喜歡的就是喝酒!可汗,你可要準備好銀子啊!哈哈,喝酒賺錢,德璜,這生意好啊,怎麽以前沒做過?”


    李存璋連忙笑著說:“父王定然能贏。”


    阿保機卻在搖頭:“已經說了,你是我好兄弟,你怎麽還叫我可汗!”


    李克用不明所以:“那該叫……”


    阿保機很豪爽:“叫我大哥!稍後我們去喝酒的時候,就義結金蘭!”


    李克用一愣,心中馬上想到,有了契丹這個強援,今後打朱三可就有底氣了。就算契丹路遠來不了,他不給我背後捅刀子,我河東的戰略地位就穩固多了!


    思慮及此,馬上緊緊拉住阿保機的手:“兄弟早有此意!大哥不嫌棄,咱們現在就去拜把子!”


    阿保機哈哈大笑,大手一揮:“耶律倍,馬上命人準備酒宴,今天來的沙陀弟兄,一律不醉不歸!”


    耶律倍靜靜地看完了今天的整個談判過程,心弦一直緊繃著:漢人談判中的折衝樽俎、勾心鬥角、唇槍舌劍,在父汗這裏連個影子都沒有!兩位大佬以及他們的將軍,一直都是刀劍說話!


    最後李克用投弓認輸。


    不,李克用贏了!為了不濫傷無辜,為了小妹的安全,他寧可付出天價的白銀!昨天用刀劍鐵蹄討不到的白銀!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看看這位沙陀王,是滿懷敬意地看著:義薄雲天,是說這種人吧?


    父汗,也贏了。


    因為李克用沒有箭射小妹,父汗竟然免除了沙陀的賠款,還與沙陀王結拜兄弟!


    情義比錢財更高。大佬的高度,宵小之徒永遠無法企及。


    一場刀光劍影的“談判”,最後竟然是雙方義結金蘭!太出乎預料了!


    現在耶律倍的心情格外放鬆,他隻喜歡在遼闊的草原上聽著悠揚的牧歌,享受靜靜的陽光,興之所至,還會來到書房裏揮毫潑墨,吟詩作對。對於血肉橫飛的殘酷戰場,說實話,他真是不得已而從之。現在父汗竟然化幹戈為玉帛,他的心情格外輕鬆愉快。聽見父汗的命令,他響亮地答應一聲,上馬向大營飛馳而去。


    周德威和李存信、李存璋互相看了看,幾個人心裏的想法差不多:沙陀與契丹能夠成為兄弟之國,邊郡人民不再遭受契丹蹂躪,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大王義薄雲天,竟然使兇猛的契丹人也為之拜服!


    誰說義氣不能當飯吃?


    河東軍民不就因為大王的高義而吃上飯了嗎!


    李克用一聲招唿,幾個大將連忙跟上大王的腳步。這時候李存璋看見真如月就在身旁,忍不住說道:“小娘好弓箭。”


    真如月有些奇怪,看看這個陌生的河東將軍。烏雲嘎跟著公主打量一下李存璋,忽然笑了起來:“主人,他說的是昨天。”


    真如月又看看李存璋,終於想了起來,也笑著調侃道:“契丹弓箭天下馳名,將軍,射的你很疼嗎?”


    李克用有些不明白,停下腳步看看李存璋。李存璋連忙解釋:“父王,昨日鴉兒軍本已經擊潰契丹右軍,正要追擊,卻是公主帶了上千騎射手前來放箭,保全了契丹右軍。”


    李克用又看看真如月,笑了:“怪不得你父汗見孤不射,高興的沒邊了。”


    聽見他們說的熱鬧,阿保機也迴過頭來說:“老弟,上馬吧,咱們還要去比酒量哪!”


    真如月這才抬頭看看父汗,隻見兩個大王已經翻身上馬,向大營方向飛馳而去。連忙也上了自己的棗紅小馬,對烏雲嘎說:“你還不快點!”


    這天契丹大營的酒宴,一直喝到了深夜。沙陀王和契丹可汗,這兩大首領居然喝了個棋逢對手。就在兩人喝的痛快的時候,阿保機一拍手,李克用睜眼去看,卻見真如月帶著一群姑娘進來,跳舞助興了。


    李克用一邊看女孩們跳舞,一邊嚼著牛肉,一邊用有些含糊的聲音說道:“老兄,你這女兒,能打仗會跳舞,還這麽漂亮,也不知道你怎麽養的!”


    阿保機聽見李克用讚揚自己女兒,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哈哈,所以感謝你今日手下留情啊!嗯,你有女兒嗎?”


    李克用咽下口中的牛肉,悶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才說道:“今年五月,在汴州中了朱三的暗算!我連兒子都丟了!”


    阿保機立刻留心了。朱三?什麽人啊?能夠把沙陀王打得連兒子都丟了,也就是說,差點連性命都丟了!嗯,這個朱三,看來也是個英雄啊。當然,現在要先罵他幾句,給老弟出口氣,反正罵人又不會損兵折將:


    “這個朱三,果然不是男子漢。打仗嘛,他為難小孩子幹什麽!哦,老弟你那兒子多大歲數啊?”


    李克用歎口氣:“六歲。”


    阿保機笑了:“年齡小啦。不然我把真如月嫁給他。”


    李克用心中一動。雖然自己已經和阿保機義結金蘭,但是若能再進一步成了兒女親家,豈不更好?親上加親,沙陀和契丹,就真是鐵板一塊了!借著酒意說道:


    “勖兒是小了。不過我的大兒子落落,倒是已經十四了。”


    阿保機大喜:“好啊,你的大兒子年齡合適!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說好人有好報吧?搞了半天,你今天是舍不得箭射你的兒媳婦啊!”


    帳篷裏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李克用聽到兒子婚事有了著落,心中一寬,伸筷子去夾菜卻夾不起來。阿保機見了一笑,拍拍掌,隻見烏雲嘎一幹女奴走進來,把一些西瓜擺到案前。那時候中原還沒有西瓜,李克用見了也覺得奇怪:


    “大哥,此乃何物?”


    “這就是西域的珍菓啊。”


    “珍菓?”李克用拿起一片西瓜,仔細打量。


    阿保機一笑:“上個月我去攻打西州迴鶻,他們賠給我的東西裏,就有這種珍菓。賢弟吃一塊,這玩意解酒啊。”


    李克用把手中西瓜送到嘴前咬了一口,果然覺得入口甘涼,口內生津,那酒意果然消散不少,當即笑了:“不錯,不錯,有了這玩意,真能夠千杯不醉啦。”


    阿保機笑了笑:“這算什麽。真如月,給你李叔父拿些珍菓來。”


    李克用看看阿保機,阿保機笑著說:“你迴太原以後,慢慢吃啊。哦,漢人喜歡種菜,你們也可以種珍菓啊。”


    李克用皺著眉說:“到底叫什麽名字啊?”


    阿保機想了想:“珍菓來自於西方,不如就叫西瓜好了。”


    李克用點點頭:“嗯,西瓜。”看看真如月又說道:“等小弟迴到太原,就讓人來找你說親吧?”


    阿保機也看了女兒一眼,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吧,兄弟之間,隨你啦!”


    說著兩人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克用又一次喝醉了,又一次去和周公打仗了,自然,他也想不起自己的兒子,更不知道葉友孝還在苦苦等待他這個阿耶來救苦救難呢。


    每天早上醒來,葉友孝都會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還好,這麽多天,並沒有什麽不適應,連上次在放生池泡了冷水,也沒把他弄病。有時候轉念一想,自己本來早就該死了,現在活一天賺一天,其實也不錯。


    雖然總是有死亡的恐懼。


    但誰沒有死亡的恐懼?那些軍糧隊的人沒有嗎?那些士兵沒有嗎?多少人活不到明天?在這個世界上,自己還能一天又一天活下去,真是神靈保佑。


    終於快到長安了,葉厚生的神色又興奮又沉重:想當年,在葉貴妃照應下,葉家生計無憂,逢到各家伶人比拚時,葉家還常常弄個滿堂彩。看到葉貴妃蒼白臉上硬是浮起了一點血色,葉厚生就很是自豪,自己又給主人爭臉了。


    可惜葉貴妃終於還是病死了。她的體質弱啊。不過臨終前,葉貴妃居然還記得給葉家安排一個去處,世上哪有這麽善良的主人?


    要是葉友孝知道葉厚生的這些想法,肯定嗤之以鼻。什麽社會了,還主子、人下人的?不過他也會很快意識到,這個社會,不但有主子有人下人,而且還特別看重門第。街頭那些看起來有頭有臉的,也許隻是個庶族地主。就連朝廷裏那些高官,如果隻是憑科舉進來的,不一樣被那些豪門高第的高官看不起嗎?


    葉厚生給騾子喂了草料後,站在騾車旁,指著前方巍峨的城牆說:


    “瞧,那就是長安!”


    葉友孝心中一跳:終於來到這座曆史名城,呃不,現在還隻能叫大唐首都。我葉友孝,一個千年後的小學生,來到這個傳奇都市,能不能攪動漫天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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