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李克用這邊。


    酩酊大醉的李克用被扶迴了上源驛,進門以後,李克用忽然問道:“勖兒安在?”


    周德威連忙說:“三郎隨劉夫人在內室安睡。”


    李克用已經忘了周德威酒宴上的拙劣借口,隻是一把推開攙扶他的周德威、薛鐵山,踉踉蹌蹌走進客房。


    周德威上前將房門拉住,返迴身看看史敬存說道:“恭祖,今夜可能不太平了。”


    史敬存淡淡一笑:“史某且先去睡覺。果然有事,便迴來殺幾個汴軍。”說完招唿了兩個軍漢,向周德威拱手離開。


    薛鐵山見史敬存幾個離開,上前問:“鎮遠,難道朱溫真會向咱們動手?”


    周德威看看賀迴鶻,賀迴鶻連忙說道:“酒席上,小的看那張歸霸唇語,說了三迴‘必殺史敬存’,又看葛從周唇語,也說了‘使相速殺此賊’。”


    周德威沉聲說道:“看來汴軍諸將都動了殺機,鐵山,今夜咱們都要驚醒些!”


    此時的客房裏,李克用鼾聲如雷,正在與周公酣戰。一旁燈下坐著他的次妃曹玉娥,此時正在熟練地飛針走線。燈下看美人,隻見她大大的一雙丹鳳眼,臉上皮膚潔白細膩,吹彈得破,便宛如畫中人兒一般。難怪深得李克用寵愛,連出征也要帶她一同前往。有了司空寵愛,曹氏也會時不時溫言細語地進諫兩句,她雖不是朱溫娘子那樣的定海神針,但李克用倒也聽得進去,不知不覺間,粗魯莽撞的性子改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德性深厚,曹玉娥的頭發是又粗又厚,當然溫婉秀麗的雲鬢秀發也就跟她無緣了。更糟的是丹鳳眼上長了兩條下垂的眉毛,大煞風景,也讓她成不了禍國殃民的禍水。幸好她生下的三郎李存勖聰明伶俐,深得李克用喜歡,再加上曹氏本人也是知書達理,人緣甚好,連正妃劉銀屏都與她情同姐妹,感情深厚,所以曹氏的地位倒是穩當得很。


    客房外的院子裏,此時周德威、薛鐵山都麵沉如水,焦慮地等待著什麽。忽然賀迴鶻走了過來,兩人忙從石凳上起身,盯著賀迴鶻。


    薛鐵山問道:“外頭情形如何?可有汴軍人馬趕來?”


    賀迴鶻壓住心裏的不安:“汴軍雖然調來人馬,但我所見,他們把許多木柴團團架在院外,還運來許多火油,瞧著是要縱火。”


    薛鐵山也緊張起來:“鎮遠,咱們該當立刻告知司空,馬上撤出險境。”


    周德威點頭:“正當如此。”說著走向李克用住的客房,他剛伸出手想要叩門,想了想,還是壓低嗓音輕聲喊道:“夫人,可已就寢?”


    曹玉娥聽見周德威問話,感覺非常意外。周德威老成持重,若無潑天大事,絕不會前來打擾。她立刻凝神屏氣迴答:“門外可是周將軍?妾身尚未入睡。”


    周德威聽見曹玉娥迴答,連忙喊道:“請夫人速速喚醒司空,此間留不得了。”


    曹玉娥走到門後問:“卻是為何?”


    周德威急促地說:“汴軍已經在館驛周圍架設木柴又澆上火油,頃刻就要縱火。司空須得立刻帶領末將等逃出險境。”


    曹玉娥一聽是如此天大禍事,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連忙跑到榻前喊道:“官人醒醒,禍事了!官人快醒醒啊!”


    雖然曹玉娥幾乎哭出聲來,無奈李克用隻是忙著與周公酣戰,竟然對曹玉娥的唿喊充耳不聞。曹玉娥見狀哭了起來,這時門外傳來周德威的喊聲:“夫人大聲喊啊,那賊寇已經舉火了!”


    曹玉娥迴頭向窗欞上一看,不由猛吃一驚:哎呀不得了,窗外已經一片血紅,賊人果然已經動手縱火了!驚慌失措的她一咬銀牙,竟然用手去推司空,嘴裏也大聲叫起來:“官人快起來呀,賊人放火要燒死我們啊!”


    官人還沒醒來,三郎勖兒倒是被娘親鬧醒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很快弄明白了情況:阿娘要阿耶起床,可是阿耶就是賴床!勖兒可是比母親厲害多了,隻見他一下躥到阿耶身邊,張開小嘴,對著阿耶的耳朵就是一口咬了下去!


    一陣尖銳的疼痛感傳入大腦中樞,生生把鐵漢司空也疼醒過來,見是兒子在咬自己耳朵,不由大怒:“混賊!怎敢真咬阿耶耳朵!”


    曹玉娥見夫君終於醒來,心中長長出一口氣,口中去連忙哭叫:“官人,賊人縱火了!”


    李克用此時也看見了窗紙外火勢明亮,大喝一聲:“好賊子!鎮遠和鐵山何在?”


    門外的周德威聽見司空的大嗓門,心中一寬,口中忙說:“司空!末將等在院內等候!”


    李克用跳下大榻,接過曹玉娥遞來的一件袍子穿上,打開門衝了出來,隻見漆黑的夜空早被烈焰染紅,院內,周德威、賀迴鶻身後,薛鐵山引三百親騎軍肅立,雖然不遠處就是熊熊大火,但眾人都肅然挺立,靜等司空號令。


    此時一陣喧嘩傳來,李克用眉頭一擰,心想誰這麽沒有規矩!抬眼看去,原來是監軍陳景思,衣冠不整,帶了一群侍衛跑來,陳景思尖聲高叫:“司空,走水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克用咽下一口氣,高聲道:“陳公你等隨我衝!”


    薛鐵山一馬當先,手執鬼頭刀衝向迴廊,連續撩開幾棵橫在道上的著火椽子,又用盡全力劈斷一根著火的大梁,但已經渾身是火,隻好退了迴來,兵士們幫他滅火,他卻慚愧地對李克用一拱手:


    “司空,是末將無能,未能打開出路。”


    陳景思尖叫道:“啊呀,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李克用卻哈哈大笑:“朱三把這許多柴火都燒幹淨,且看他今冬凍不死!”


    司空在大笑,周德威隻好附和著笑,薛鐵山、賀迴鶻也勉強笑了,連陳景思也糊糊塗塗笑了,親騎軍們也努力做出笑的樣子。


    此時曹玉娥和勖兒就在李克用身後,勖兒忽然大聲說:“阿耶,可否讓孩兒求場大雨來滅火?”


    這清脆的童聲,讓大家都收起了虛假的笑容,但看到這五六歲的孩童以後,所有人都不禁輕輕搖頭,隻有李克用大聲說:“甚好!死馬當作活馬醫,勖兒你求一場大暴雨來!”


    周德威上前一步想說什麽,但終於還是沒開口。


    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勖兒挺著小小的身板,虔誠地跪下後,麵對夜空高聲頌念:“唵吠世羅摩,呐耶娑婆訶。唵吠世羅摩,呐耶娑婆訶……”


    火龍肆虐的夜空裏,迴蕩著清脆的童音,薛鐵山正要上前勸阻勖兒,周德威拉住他,隻聽賀迴鶻驚叫:“起風了!”


    眾人一起看向空中,隻見風助火勢,烈火越發猖狂,眼見這院落也要淪入火海。李克用苦笑起來:“勖兒,莫要求風,求雨!”


    陳景思叫道:“求雨,求雨!”


    話音未落,隻見一道炫亮的閃電劈開夜空直插大地,雷霆驚天動地而來,感覺炸雷就打在門前街道上,隨之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院內所有人都歡唿起來:“下雨了!”“好大的雨!”


    沒有人在意自己被雨水淋濕。


    與寶貴的生命相比,淋成狗又算的了什麽?


    司空畢竟是司空,他先讓曹玉娥照顧好勖兒,再讓仆人朱守殷保護主母娘倆,這才下令:“乘此風雨,突圍出去!”


    剛剛起火的時候,汴州城裏的百姓們就紛紛拿著木桶水盆衝向上源驛救火,不料街上憑空擺出了一排鹿砦,一名汴軍小校騎著戰馬大聲喊道:“使相傳諭:上源驛走水,乃是沙陀蠻子作亂,與爾等百姓無關!誰想趁亂勾結匪徒,格殺勿論!”


    他一遍一遍說著這幾句話,可見唐末中國就研究出了複讀機。


    那時候的人心還是淳樸的,救人危難、互相幫助是大家的共識。所以聽見小校傳達的冷血命令,有人當即就強烈抗議:“豈有此理!走水了怎不許吾等救火!”


    小校敏感地覺察到有人在挑戰他的權威,而他的權威是將軍甚至是使相賦予的,怎能被尋常百姓質疑?勃然大怒的小校立刻大喝一聲:“兀那漢子,你且上前一步說話!”


    那男人顯然不是漢子,他“咣當”一聲扔掉水桶,拔腿就跑。說時遲那時快,小校早已彎弓搭箭,覷的親切,“颼”的一箭射去,眾人一齊望去,那箭離男子尚有數尺,已經落地。眼見那男子逃離,小校“哼”了一聲說道:“算這廝命大。”


    百姓們見這小校如此兇惡,“轟”的喊一聲都跑了個幹淨。小校正為自己的威風而自鳴得意時,卻猛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連忙抬頭看去,暗夜的街道上,一名白袍將軍騎馬飛馳而來,他顯然也看見了鹿砦和兵士,當即高聲怒喝:“擋我者死,避我者生!”


    忠於職守的小校顯然不知道對方是何來頭,居然催馬上前大喝:“你這漢子哪裏走!不知此地已經戒嚴了嗎?”說罷將手中大刀一橫,準備殺人立威了。


    來者正是白袍將史敬存,此時正心急火燎要趕往上源驛救父,自然懶得與小校囉嗦,手中那杆梅花亮銀槍從一個奇妙的角度直刺小校咽喉,小校眼看敵人槍頭忽然就鑽到自己胸前,嚇得驚慌失措,他瞪大恐怖的雙眼,還沒來得及喊一聲,身體已經騰空而起,被史敬存挑離馬鞍,他又從半空中重重摔落地上,眼見不得活了。


    汴軍軍漢們一窩蜂上前去查看小校生死,在他們“隊正!隊正!”的驚叫聲中,一道閃電亮徹天地,接著一聲驚雷砸向地麵,瓢潑大雨從天而降,而白袍將已經無影無蹤了。


    再說李克用這頭,大家借著大雨撲滅烈火之機,匆匆逃出上源驛。不料打開大門卻像是打開了蜂巢一樣,無數利箭像群峰一樣驟然撲來,前頭的幾個親騎軍慘叫聲中,立刻被射成了刺蝟。薛鐵山連忙下令停步,可是一窩蜂衝向大門的人群已經沒了軍紀約束,頓時上源驛大門口伏屍累累,鮮血匯入雨水,水流立刻被染紅,望之觸目驚心。


    李克用連忙叫停,吩咐朱守殷照顧好曹妃母子,迴頭去看周德威。周德威搖搖頭說:“眼見這一帶汴軍早有埋伏,隻好從後門離開。”


    李克用搖頭:“朱三費盡心機,豈會疏忽後門。”


    君臣兩個正無主張,陳景思插嘴說:“下官乃是官家欽命,且待下官上前招唿,看他聽與不聽?”言畢上前幾步大喊:“下官乃是朝廷監軍……”


    話音未落,幾支箭朝著陳景思飛了過來,陳景思嚇得撲倒在地,幾個軍漢將他抬了過來,陳景思兀自驚惶:“好賊子,好反賊,好反賊……”


    忽然街麵上連聲慘叫,一名汴軍弓箭手的屍體甚至被甩進了上源驛中,陳景思喜道:“老天顯靈,賊子們內訌了,賊子們內訌了!”


    周德威冷靜地說:“陳公,並非賊人內訌,恐怕是救兵到了。”


    話音未落,隻見大門口一道白影閃過,史敬存大踏步走了進來,將一首級擲落地上,積水四濺。隻聽他大聲說:“阿耶,此乃汴軍弓箭手頭目,孩兒將其梟首,弓箭手已經殺退,請阿耶立刻立此險境!”


    陳景思借著火把看了看說:“此乃汴軍大將王彥洪,是王彥洪!”


    李克用皺皺眉:“很有名嗎?”


    周德威說:“他兄長就是鐵槍王彥章……”


    李克用沒時間細問死者的親屬關係:“還好十一殺退了弓箭手,鐵山朝前,立刻衝出去!”


    沒有了亂箭阻攔,河東人馬順利地離開了上源驛。大家都輕鬆愉快,隻有周德威心頭更加沉重,朱溫隻是在上源驛動手嗎?他很可能還有更大的殺招在後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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