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和四年(884年)五月,汴州西南五十裏的官路上。


    一陣冷風唿唿灌進脖子裏。騎在踏雪胭脂馬上的李克用感到一陣寒意鑽進來。


    因為右眼天生不能視物,他隻能抬起左眼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大片的陰霾看不到邊際,灰色的雲朵好像壓住了心跳,甚至有些窒息。


    真想吧甲胄脫掉。


    不公平!


    這三個字沉甸甸地掛在心上,好像心髒都要跳不動了。他迴頭看看迤邐無盡的沙陀軍:這支沙陀鐵騎六戰六捷,把黃巢從皇帝打成了土匪。黃巢的大將朱溫都被迫接受了招安。


    結果呢?


    朝廷封朱溫為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左金吾衛大將軍、宣武節度使。按慣例,節度使再加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名銜,就被稱為“使相”,意思是朝廷派駐地方的宰相。


    那時候的節度使,很多都有“使相”頭銜。


    我李克用呢?


    不是使相!


    李克用的頭銜很簡單:檢校司空、河東節度使。


    檢校兩個字,意思是代理,其實是一種榮譽空頭銜。


    朱溫卻在王滿渡一戰後得到了使相頭銜。


    王滿渡是什麽戰役?是黃巢追殺叛徒朱溫的大戰,瀕臨絕境的朱溫派人殺透重圍,苦苦請來李克用的沙陀援軍。


    一身黑甲的沙陀“鴉兒軍”,從來都是黃巢民軍的噩夢,這一戰也不例外,黃巢大軍崩潰,大將葛從周、張歸霸兄弟、霍存等人率萬餘民軍投降了朱溫。


    李克用當時就一肚子火:李某這裏以寡擊眾、浴血奮戰,連十一太保史敬存都中了冷箭。結果卻是朱溫招降納叛、實力大增!這世上還有公道二字嗎?可是葛從周等人願意投降誰,李克用也管不了啊!李克用鬱悶之極,差點憋出內傷來。


    最令李克用氣憤的,就是朝廷封朱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了“使相”。而他這個“黃巢克星”,卻隻能稱“司空”(其實是檢校司空。檢校,代理也,隻是榮譽稱號)。


    王滿渡一戰,明明是老李救了朱三,打敗了黃巢好吧?說好了兩家人馬一起開赴汴州,朱溫卻打個接風旗號先跑了!


    李克用一直想不通:黃巢是我打跑的好吧?朱溫是被迫投降的吧?怎麽他能做使相,我卻不能?


    隻有一個答案:朱溫是漢族,我李某是沙陀人!可是我們家,也是懿宗皇帝賜了李姓,籍係鄭王房,正經八百的皇親國戚!


    怎麽還是比不了那個降將朱溫?


    鼻子裏傳來一種淡淡的腥味,卻不是戰場上熟悉的血腥味。李克用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去看,看見一位青年將軍向自己飛馬而來。


    這是他的十一太保,白袍將史敬存。


    李克用的軍隊都是黑盔黑甲,被人們稱為“烏鴉軍”。還附會說“群鴉入巢,巢必破矣”,果然,李克用指揮鴉軍六戰六捷,從長安城下打到汴水河邊,曆經良田陂會戰、王滿渡解圍戰、汴水遭遇戰,硬是把黃巢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贏得了“黃巢克星”的美名。


    然而一身白袍的史敬存,卻更像是這支軍隊的異類,在黑壓壓的鴉軍中,他那身一塵不染的白袍,格外醒目也格外驕傲甚至有些張狂。作為天下第一名槍,他在良田陂就曾經一連槍挑十八位黃巢軍的大將,讓對壘兩軍目瞪口呆,從此揚名天下,與紅袍將周德威一起並稱紅白二將,成了李克用的左膀右臂。


    此時他看見了父王,趕緊滾鞍下馬:“阿耶,朱使相說他要先去汴州安排接風……”


    這句話讓李克用很是窩心:我現在還沒當上使相,你卻稱朱溫為“使相”,是要故意惡心我嗎!雖然知道十一沒這個意思,李克用還是按捺不住斷喝一聲:


    “什麽使相!陽五你聽聽,十一居然稱朱溫做使相!”


    連他的坐騎踏雪胭脂馬,也好像憤怒不平,揚聲嘶鳴起來。


    紅袍將周德威,身高六尺,麵容俊秀,但卻是一張黑臉膛,時任沙陀軍的鐵林軍(重騎兵)軍使(指揮官)。他字鎮遠、小字陽五,好像隻有李克用能叫他的小字。此時聽見節帥發怒,連忙笑著打圓場:


    “司空,恭祖也是講究禮儀……”


    李克用繼續發泄憤怒:“講甚禮儀!若是官家講理,為何偏我李克用做不得使相!”


    不但周德威、史敬存,連李克用身旁的親騎軍(警衛隊指揮官)指揮使薛鐵山、貼身警衛賀迴鶻等人都聽明白了:咱們節帥吃醋了!


    朝廷派來的河東監軍陳景思聽到李克用提起官家,隻好訕訕向李克用解釋:“李司空,此時確實蹊蹺,待咱家迴朝之後,定會奏明大家,大家定然有公平裁決,公平裁決。”


    陳景思雖然是個宦官,但為人倒還實誠。隻是他說話總喜歡重複最後一句話,所以聽見他重複自己的話的時候,就知道他話已經說完了。


    周德威感到應該說點高興的事,讓司空忘記這樁鬧心的事:“司空,末將覺得,此事該有三個計較。”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沒有吭聲。


    周德威立刻大聲說道:“第一個計較,是想當初良田陂一戰,恭祖槍挑孟絕海、鄧天王等十八員黃巢大將,黃巢因此被司空攆出長安丟了皇帝寶座。他無奈之下隻好對侄子黃皓說,爺本來就隻想做個節帥,如今可比節帥威風多了!”


    他模仿著黃巢說話,倒是惟妙惟肖,跟隨李克用的眾將頓時哈哈大笑,連李克用臉上的陰霾也少了許多,嘟囔了一句:“這廝倒想得開。”


    見義父不大生氣了,史敬存連忙說道:“就是,後來在王滿渡,咱們才死了兩千弟兄,就打敗了黃巢的四萬大軍……”


    李克用皺起濃眉:“什麽叫‘才死了’!咱們是血戰捐軀!都是鐵骨錚錚的兄弟!十一你說的倒是輕鬆!”


    見十一太保史敬存被責備,周德威連忙又說:“臣說的第二個計較,就是王滿渡殺敗黃巢後,他從節帥變成流寇,隻能四下擄掠。聽說他卻揚言,流寇怎麽了?爺又不是沒幹過流寇!頂多五年,爺的大齊就會東山再起!”


    李克用揉揉那隻睜不開的右眼,冷哼一聲:“東山再起?做夢!”


    周德威又說:“有大帥這‘黃巢克星’在,他肯定隻有死路一條。臣說的第三個計較,卻是司空此番在汴河,又把他辛苦收攏的三萬人馬一掃而光!哈哈,這一來,他連流寇都當不成啦!聽說現在他隻剩下百把人,也不知藏哪裏去了。司空把一個皇帝打的變成了小土匪,當真是忠義救國,功在社稷!”


    李克用淡淡一笑:“黃巢隻剩百十號人,不過釜底遊魚罷了。不理他,咱們今晚好好喝頓酒,明天返迴河東!”


    白袍將史敬存趕緊抱拳表決心:“父帥給孩兒五百兵,定然將黃巢捉來!”


    李克用沒有理他,隻顧策馬前行。


    鐵林軍使周德威連忙插話:“恭祖你可不能走,今晚朱三給司空接風,你還要喝酒呢。”


    李克用聞言,迴頭看看史敬存:“對了,你的箭傷如何?喝酒後血走得快,對傷口痊愈不好。”


    十一太保史敬存連忙迴答:“又勞阿耶費心,卻是好得多了。既然阿耶嘮叨,孩兒今晚就不喝那馬尿。”


    李克用苦笑:“十一你啊,一身好武藝,偏偏拙嘴笨眼。”


    其實史敬存眼睛不笨,此時他忽然一聲大喊:


    “父帥,那大樹下莫非有人?”


    話音未落,周德威已經“錚”一聲抽出一柄似槍似槊又似矛的奇門兵器——三皇透甲錐,同時向大樹飛馬而去。史敬存等眾將也立刻擋在了李克用馬前,然後一齊看著衝向大樹的周德威。


    李克用冷哼一聲,右手一伸,小個子賀迴鶻是貼身侍衛,連忙把背上的射雕彎弓呈上。


    這時候周德威迴來了。


    這個重騎兵指揮官揩了一把眼睛的淚水,才向李克用抱拳道:“司空,那是一家四口,俱都餓死在樹下了。”


    李克用吃了一驚:“一家四口?”


    史敬存也問:“都死絕了?滅門慘案?”


    鐵林軍使周德威聲音低沉:“婦人懷裏抱著個吃奶小兒,翁婿兩人又張臂圍著她,似乎是為她遮擋風寒。一家人身上皆無刀劍傷痕,卻全是皮包骨頭,顯見是凍餓而死。”


    李克用歎口氣:“五月天不至於凍死人。想是流浪至此,全家餓死了。去看看。”


    史敬存嘟囔著:“戰場多少死人,不見阿耶去看一個。現在去看這家死人,卻不晦氣?”


    李克用瞪了他一眼,策馬向樹下而去。周德威等眾將連忙跟隨李克用過去,小個子賀迴鶻輕輕拉了一把史敬存,低聲說:“十一太保,司空向來最重情義,聽說一家百姓餓死,自然要親眼看過。”


    此時眾人冒著屍臭來到樹下,李克用用馬鞭指指那婦人的乳房說:“幹癟如紙,哪有乳汁給孩兒吃?”


    一群男人一齊看向那婦人乳房,隻見兩張布滿皺紋的肮髒肉片耷拉在她胸前,黢黑的乳頭冷冰冰陷入皮內,哪裏還有半點女性的魅力?男人們猛然覺得喉頭一陣哽咽,竟無一人還能開口附和司空。


    隻有監軍陳景思邊哭邊罵:“這都是巢賊危害天下,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周德威說出大家的心裏話:“周某身為爺們不能保護婦孺,愧煞七尺之軀!”


    這群身經百戰的男人,作為軍人他們不會哭泣,但此刻都忍不住用手擦淚。聽了周德威的話,大家紛紛點頭。


    李克用歎了口氣,吩咐親騎軍使薛鐵山:“鐵山,帶人去把他們埋了吧。軍中沒有現成棺木,你要挖個大坑將這一家合葬了。哦,記得弄點吃的、穿的,給他們陪葬。”


    聽到薛鐵山稱喏後,李克用才率領眾人策馬返迴官道,他的心情更加鬱悶,不由問陳景思:“陳公,李某打翻黃巢,卻不料,”他揮手指指那棵大樹:“百姓如此下場,李某心中難安!”


    陳景思忙說:“司空,司空,巢賊大劫,餓殍遍野,國家恢複尚需時日。倒是司空這使相頭銜的疑惑嘛,待下官迴到長安,定然向聖人稟明,想來聖旨很快就會下來。下官所見,司空青春年少,前程無量,前程無量啊。”


    李克用向他點點頭:“如此說來,倒要勞煩陳公公幫李某美言兩句了。”


    陳景思連忙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李克用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看史敬存:“適才你說,朱三要給我接風?”


    十一太保史敬存連忙迴答:“是。他說要請父帥暢飲美酒。”


    李克用左眼亮了一下,又耷拉下眼皮:“哼,酒當然要喝。嗯,到了汴州,十一你再尋個醫館,好生調養傷情。”


    周德威忽然插嘴:“司空,此事末將有兩個計較。”


    李克用看看他。


    這位重騎兵指揮官微微一笑:“第一個計較,今晚這接風宴,恭祖雖說他不飲酒,卻隻怕還是少不了他。”


    李克用有些奇怪:“當然會讓他去啊,王滿渡的功臣嘛,朱三難道不該好好感謝他?”


    周德威微微搖頭:“末將之意,卻是讓他做個門神,緊隨司空周圍護衛,也好讓宵小們敬畏。”他咬著牙狠狠說道:“雖說宴無好宴,但今晚誰要敢搞鴻門宴,趁早收起野心。”


    李克用皺起眉頭想了想:“說第二個。”


    周德威看看司空:“第二個計較,卻是大太保和存孝。”


    李克用隨口說:“今晚酒宴,也少不了他兩個。”


    周德威抱拳懇求:“末將是想請司空下令,今晚要他兩個統領大軍屯駐城外!這樣,十一在城內,貼身保護司空,大軍駐守城外,遙做威懾!”


    見李克用沉思不語,親騎軍使薛鐵山笑道:“鎮遠未免多慮,隻是進個城、吃個酒便睡覺!再者薛某的親騎軍,雖隻三百騎,縱橫天下卻怕誰來?但凡薛某活著,必保司空無恙!”


    周德威伸手拍拍薛鐵山肩膀:“既有活路,何必拚死?司空以為如何?”


    李克用的左眼轉了轉,哈哈一笑:“隻是委屈邈佶烈和十三,今晚沒有好酒喝。”


    周德威聽司空同意了自己的建議,心中一寬,笑著說:“末將這就去叮囑他們,率大軍在宋莊一帶安營紮寨。不但沒酒喝,還要枕戈待旦。”


    李克用:“且慢。叫邈佶烈做代都統。”


    周德威明白李克用是不放心十三太保李存孝。李存孝雖然武藝高強,卻隻擅長斬將奪旗。統帥大軍,還是大太保邈佶烈比較合適。


    周德威馬上拱手:“明白。”騎著他那匹代北野馬飛馳而去。


    史敬存向李克用說道:“鎮遠倒是好計較,真乃小心行得萬年船。”


    軍令如山倒,不多時間,就見浩浩蕩蕩的大軍已經轉向,去汴州西北的宋莊一帶安營紮寨。周德威迴來報告,說邈佶烈他們領兵前往宋莊,就不來向李克用辭行了。


    李克用倒是不在意,親騎軍使薛鐵山卻笑著問:“十三最愛美酒,聽說喝酒沒他,不會著急了吧?”


    現在李克用隻剩下一支小部隊,而且隊伍中還有一乘轎子,那是他的夫人曹氏和三郎李存勖。李克用帶著鐵林軍使周德威、隨身護衛賀迴鶻、朝廷監軍陳景思,在親騎軍使薛鐵山指揮的三百騎兵保護下,來到了汴州城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沙陀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釣綠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釣綠碼並收藏沙陀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