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藩王也就是在洪武永樂初年風光過一陣子,現如今已經多少年不召藩王入京朝請了,相反三司還都有監察藩王的職責,別說是無事不得出封地,就連人要微服在王府之外走一走,那都是要驚動當地官圌府的大事。別看代王名義上是公侯伯都要伏地拜謁的角色,可和莊鑒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同總兵真沒法比。


    所以,莊鑒說了那軍糧的事,徐勳這才心下釋然。之前宣府戰事吃緊,源源不斷的軍餉和糧草補給都往宣府送去了,大同這邊未免有些顧不上,代王那一十石糧食也算是雪中送炭。承了這麽個人情,莊鑒牽線搭橋也就不奇怪了。[]


    “莊總兵雖說是卻不過情麵,可這種事今後還是謹慎些。”張永似笑非笑地幹咳了一聲,舉起麵前的酒盞呷了一口,這才說道,“皇上的性子確實是凡事都愛個新奇,可這種歌舞伎就是調圌教得再好,和宮裏的教坊司相比,也就多個野趣,但京圌城這麽大,皇上哪裏去不得?更何況,畢竟是藩王府裏出來的人,萬一要是給那些老大人們察覺了翻騰起來,皇上麵上不好看,代王也要吃掛落,但真正倒黴的,卻還是你莊總兵。”


    張永既然已經唱了黑臉,徐勳見莊鑒麵上不自在,自然順勢唱了白臉:“之前一戰大同兵戰功不小,朝圌廷敘功的時候,也少不了莊總兵。但這場戰事怎麽會打成如今這光景,想來莊總兵應該是知道其中關節的。皇上高興,可想必也有人不高興,就怕到時候抓不到把柄拿你開刀。莊總兵正當大用,所以張公公才說了謹慎二字。”


    莊鑒那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終於恢複了自然。平心而論,他收下了代王送來的那幾個歌舞伎,還不是想著徐勳必然年少風圌流,想要借花獻佛討好討好?雖是熱臉貼冷屁圌股討了個沒趣,可如今徐勳已經說出了大用二字,他一顆心不免又熱了起來。


    “張公公教訓的是,徐大人提醒的也是。”


    他就這麽離席起身深深一揖,見徐勳站起身攙了,又笑著請他坐下,他這才再次落座,嘴裏卻少不得數落了自己的糊塗。等到半真半假又套了徐勳和張永的話,他終於明白代王這一趟的馬屁算是甭想拍著了,於是話鋒一轉說到了另外一樁要緊大事。


    “雖說宣府總兵張俊此番撥給了徐大人不少人馬,而且這些昔日敗軍多番建功,可此前的敗戰之罪實在是土木堡之後少有的……不知道朝圌廷對於宣府,會是怎麽個安排?”


    徐勳之前就和張永商議過宣府之青,這會兒聽莊鑒果然問出來了,他和張永交換了一個眼色,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那莊總兵覺得如何安排更加妥當?”


    盡管莊鑒很想說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看著徐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再看張永那明顯考較的模樣,他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還是收了迴去,斟酌片刻,他才歎了一口氣說:“當年我之所以移鎮大同,就是因為當時還是大同總兵的張俊抵禦不力,讓賊寇得以在大同大掠。同為九邊重鎮,大同北麵是一馬平川,宣府卻有萬全頂在前麵,隻因背後就是居庸關,這才得了第一鎮之名。我要是不說,此番朝圌廷極有可能命我鎮守宣府,可這大同就難辦了。”


    說到這裏,莊鑒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以我之見,此前張俊失利百戰,可以讓他戴罪立功,但宣府換人還是該謹慎,更何況這次跟著徐大人建功的人裏頭不少都是他的部將,朝圌廷也該想想這一點。再說了,我也不怕自己揭短,連我在內,這九邊總兵之中,就沒有一個如張俊這般清廉的。徐大人和張公公不妨去打聽打聽,他的宦囊所得全都去助了麾下貧寒的將士,再加上種種撫恤,家鄉的妻兒常年穿著舊衣,身旁的女人也就是一個服侍多年的老妾。”


    莊鑒這番話雖也有些小算盤,但更多的是同為總兵,同為頗有威名的邊將,總不免惺惺相惜。這會兒酒意上來,話也說開了,見徐勳和張永都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他就勢又斟了一杯滿飲了,這才重重放下酒盞道:“這些年小王子諸部年年入寇歲歲擾邊,九邊之中幾乎就沒有不受害的,而鎮守這些地方的咱們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一個人懈怠自是不無可能,可難道是人人懈怠?不,隻是因為虜寇盡知我方虛實,而對於虜寇的動向,我們一無所知而已。不怕徐大人你笑話,違圌禁貿易的事我他做過,可除了撈圌錢,也不無打探一下各部虛實的意思。”


    “莊總兵這話要是讓京圌城那些老大人們聽見,必然要斥之為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勳雖是半打趣地說了這句話,可莊鑒仍不免大為不忿,當即冷笑道:“朝中老大人當中,要說知兵的,不是當今兵部劉尚書,而是戶部的馬尚書,他在陝西巡撫多年,又曾經當過延綏寧夏甘肅三邊總製,是有真材實杵的,可就算是他知道的虜寇情形,那也是老黃曆了!至於劉尚書,更是隻曾總督兩廣軍務,對於九邊軍務壓根談不上真正精通。小王子率眾——折服各部,手甚至伸到了朵顏三衛,可是咱們大明呢?


    一味收縮再收縮,一味的堅守,可如今的蒙古人已經不是吳下阿蒙,他們已經逐漸習慣了火器,逐漸善於攻城略地,否則咱們大明朝花了那麽多錢營建長城,從大邊二邊一直到次邊,這次宣府之戰怎麽樣,新開口長城就硬生生多了個大窟窿!原因很簡單,新開口的長城是次邊,遠遠不像居庸關的大邊那樣全都用石頭堆砌,而且朝圌廷也難以為繼。這次被毀了,也就是重新用土修補一下,要不用張俊,這一筆開銷至少有一半落下各層的腰包。而與其花費這個錢,何至於在草原上多多下功夫?張俊要不是被情報所誤,之前也不至於敗那麽慘!”


    徐勳這一次出京雖是被趕鴨子上架,但從宣府到張圌家圌口堡,再到出兵沙城轉戰清水河,最後到會同兩邊援軍打了個勝仗,要說他最看重的,並不單單是足以讓自己在朝中真正站得穩的軍功,而是軍中的各層人脈關係。他既然籠絡了張俊這個敗軍之將,就沒打算把這樣一個人迴朝閑置,而同時,大同總兵莊鑒也是他那張名單上靠前的角巴


    “剛剛能說出這話來,足可見莊鑒已經有幾分服氣了。”


    盡管是六圌月末的天氣,但把醉意深沉的莊鑒安頓好,張永就習慣性地袖著手一路和徐勳並肩往外走。說出這句話後,他突然停住步手,瞅了左右一眼就對徐勳說道:“對了,這次咱們撤迴來的時候若不是楊一清故布疑兵,也不至於會如此順利全師而退,再加上之前我挑莊鑒出兵的時候,沒有楊一清也斷然不能成功,更不用說跟著一塊去了。這人在陝西的名聲極大,是個真材實杵的人才,機不可知……”。


    “時不再來。”徐勳接上了張永的話,因笑道,“老張,朝中有些老大人們,已經老眼昏花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張永會意一笑,施施然隨著徐勳又前行幾步,這才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著?”


    “楊一清七歲能文,曾經名動天聽,憲廟專門說了請名師對其教圌導,接著他十四歲中解元,十八歲中進士,聽著是一帆風順,可你知道他中進士的時候是什麽名次?三甲第九十五名,算是倒數了。就因為這個他沒選上翰林庶吉士,再加上丁憂,仕途波折重重,這麽一個有真才實學的,卻一直被人壓著,這次再沾染土咱們兩個迴去之後必定是風口浪尖。不說別的,禦史和給事中們肯定得前赴後繼來上第一波。”


    說到這裏,見張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徐勳便沒有再明說,心裏卻盤算著已經七老八十幾次提出致仕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戴珊小當年弘治皇帝是對老臣優容到從不肯放,朱厚照卻是討厭倚老賣老,要是真運作得當,事情鬧大了,朱厚照必然因此遷怒都察院


    楊一清這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職銜盡管隻是掛著好看,可畢竟也算一種資曆,足夠把都堂換成都憲了。


    而借助都察院左都禦史這個跳板,楊一清入主六部,進而入閣,也就不是什麽難題。要緊的是,楊一清其貌不揚,可那豪爽脾性比起一表人才的王守仁老爹王華,那可是對他脾胃的多,也不用擔心被人背後捅一刀子!


    這一日的宴請過後,徐勳卻仍舊沒有貿貿然從大同啟程,而且也說服了楊一清和自己一同等朝圌廷的消息。足足過了四天,他終於等來了來自京圌城的穀大用和慧通,除了朱厚照那一份通篇大白話,又催促他迴去的等筆手諭之外,還有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中暑告病臥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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