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官道上突然閃現出了幾點影影綽綽的光暈,隨之而來的便是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不多時,兩個馬上掛著琉璃小燈籠的騎手疾馳而過,嘴裏還發出尖銳的唿哨聲。


    兩騎過後又是兩騎,如是三四撥人之後,方才是一輛雙馬齊頭並進的馬車。盡管在夜色中隻能看見那車廂極高,兩邊亦是寬廣,可車頭掛著的琉璃大宮燈在這黑暗的夜裏大放光明,自然引人注目得很,若有盜匪,這簡直是天然的靶子。


    然而,縱使真有盜匪,眼看這前有探馬,後有護衛的架勢,也絕不敢輕易動手。因而這一行人一路出城而來,赫然是暢通無阻絕無留難。此時此刻,馬蹄聲、唿哨聲、淩空揮擊的馬鞭破空聲匯集在一起,帶來了一種極其急促的感覺。


    外頭黑洞洞的,車廂中卻是燈火通明。偌大的車廂中除卻主位,兩邊還都安設有客位,還有一張小方桌子,再加上茶水果盤捧盒點心等等,一應俱全。而主位上的英國公張懋背後還有高高的櫃子,兩邊都是一個個小抽屜,這會兒一個站著的小廝就正忙著從那一格格的抽屜中取出那些銀勺竹簽之類的小玩意,將削好的一盤蘋果恭恭敬敬送到了徐勳麵前。


    張懋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其心不在焉,便說道:“你這後生,不要心急!我見過你爹,騎射都是有一手,可聽他說你才認他不到一年,這些都沒學到。要真的依你騎馬走夜路,不撞得頭破血流才怪。這一程路頂多半個時辰就能到了,況且你也不可能連夜把人拉迴去,就算半夜折騰,也得等到天亮才能進城。況且,我讓人送那張公公去府軍前衛的地方了,料想他那邊動作也不會快多少!就算連夜動員整軍,你明日白天能把人拉迴京就不錯了。”


    “確是英國公想得周全,是我一時情急,沒想到這些。”


    徐勳見張懋說得在理,忙欠身點了點頭,隻目光卻再次一掃這車廂。之前他看過朱厚照所乘的壽寧侯張鶴齡座車,要論奢華猶有過之,可要說寬敞大氣卻猶有不足。果然,這一打量,他便注意到張懋所坐的錦褥等物都是半舊不新,看著仿佛是多年前的。


    “這輛車是當年英廟賜給我的,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材料,哪怕是這些年修修補補,可仍然比如今那些新家夥強,比疾馳的奔馬也慢不了多少,隻我這把老骨頭禁不起顛,不免讓他們稍稍慢一些。人老不中用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張懋說到這裏,就饒有興致地看著徐勳說道,“尤其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一來就把京城許多勳貴子弟都比下去了。”


    “英國公過獎了,我也隻是一時機緣好。”


    徐勳這當口實在沒什麽心情和人扯皮,強笑著謙遜了一句,他就忍不住打起窗邊的斑竹簾看了看。卻隻見前頭那一個個光點宛然,可其他的就頂多影影綽綽看見周圍的樹叢,他隻得放下了手。然而,還不等他遮掩似的去喝茶,耳邊就突然鑽進了一句話。


    “徐勳,老夫倚老賣老問你一句,你此行是奉了聖意,可皇上給了你什麽名義沒有?”


    被張懋這麽一說,徐勳才陡然醒悟到自己之前在禦前被弘治皇帝連番話語說得心神亂了,竟是忘記了這一茬。想到這裏,他把手往袖子裏一伸,旋即才想到蕭敬所書蓋著玉璽的中旨,已經是給了英國公張懋。而他此前也並不是沒看過,那上頭隻寫著調兵,卻沒寫給他什麽名義。


    “所以,你畢竟年輕,果然嫩了些。”英國公張懋揪了揪自己的胡子狡黠地一笑,繼而就慢吞吞地說,“這事情還不容易,府軍前衛如今隻兩千人,遠遠不夠,因而從十二團營調精銳千五充實其中,令你這個掌印指揮使一並統管。”


    “來……”徐勳見張懋深有把握,雖是想到自己才因私調火龘藥火器被人參劾,但立時就站起身作揖道,“多謝英國公一力相助!”


    “好,你到底是認下了!這才對,要是因為之前蹲了一迴大牢就畏首畏尾,皇上也不會托付這樣的事情給你!不過我可告訴你,十二團營刺頭多,懶漢多,自命不凡的更多。皇上固然是英明,每營所調皆不滿千,可那些百戶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多謝英國公提點,我明白了,接下來調派必然更加小心!”


    等到了十二團營,早已經是月上中天了。盡管十二團營不在城內,可各坐營管操的多半都是勳貴,一個個消息靈通得很,乍然發現英國公張懋帶來的竟然是本該在大牢裏的徐勳,而所行又有調兵之事,他們頓時全都醒悟到京城有變,一時間一個出口質疑的都沒有。至於下頭的軍十們乍然從睡夢中被人推搡叫醒,一個個爬起來穿衣服的時候,那怨氣就更不用提了。待聽說是奉調迴京,更有人忍不住鼓噪了起來。


    “這上番輪值才剛去過啊,難道又是要修什麽佛寺道觀?”


    “就是,捧著這碗兵飯,可沒事兒就是做工做工再做工,操練再賣力也賺不來一個百戶!”


    “你還想當百戶?能給你一個小旗當當,那就已經不得了了!”


    “嘖,還是府軍前衛那些小娃娃們有福氣,輕輕巧巧就得了帶刀舍人的名頭不說,聽說裏頭的總旗小旗都是他們裏頭透選出來的,要運氣好甚至還能簡拔百戶!”


    一眾人等拖拖拉拉集龘合,旋即在隻有一兩盞燈籠異常昏暗的校場上等著的時候,英國公張懋和如今真正主持十二團營的保國公朱暉,以及下頭幾個將領並坐營太監驗看過中旨無誤,又驗過虎符,眾人的臉上全都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凝重。良久,保國公朱暉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東西都無誤,那咱們立時交割人馬吧。


    隻是,每營出五百人,所轄千戶卻不跟著,這要是不能令行禁止,到時候不免更難統帶。”


    “保國公說的是,不過,下官已經因皇上旨意,征調府軍前衛幾個百戶總旗來暫時彈壓幾日,料想不會出太大問題。”說到這裏,徐勳頓了一頓,見朱暉皺了皺眉,他便又欠了欠身說道,“至於交割軍馬,還請保國公等到張公公他們來了之後再一並進行。”


    區區一千五百人,保國公朱暉說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他們這些勳貴最想的就是帶兵出征,其餘的就是在十二團營京衛掌印,無他,役使軍士種地也好,營造也罷,甚至是吃空餉空額,所有這些都是生財之道,上上下下全都是走這條路子,否則單單靠他們世襲幾百石到數千石的俸祿,哪能讓妻兒老小錦衣玉食?這一下子去掉一千五百人,便形同於在上上下下的高級軍官們身上割掉一塊肉,哪裏能不心疼?


    於是,斜睨了一眼張懋,他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聲撈飽了就不管他人死活的老狐狸,旋即才假笑道:“也好,也嘛


    ……不過,徐指揮既是奉了聖命出來,不知道皇上的病情如何?”


    徐勳假作茫然狀,渾不似剛剛在英國公張懋麵前那般吐露實情:“我也隻是蕭公公來傳的口諭賜的東西,別的什麽都不知道。”


    朱暉哪裏肯信,接下來自然是左試探右打聽,其他幾個將領亦是都吃不準,紛紛也加入了進來。直到徐勳左支右礎有些招架不住了,外頭終於傳來了一個救命的聲音:“張公公帶著府軍前衛的人來了!”


    隨著張永帶著大批人馬的到來,在外頭校場上已經等候了超過大半個時辰,幾乎累得能睡過去的那一千五百人終於得知了此番調迴京的準信、


    竟是把他們借調到府軍前衛!盡管十二團營算是精銳,待遇較之尋常的京衛要高上一籌半籌都不止,可府軍前衛之前的風光實在是流傳太廣了,一時間竟是人人歡唿雀躍。尤其是領隊的百戶得知本管千戶竟是不隨他們過去,一個個都生出了深深的期冀和企盼來。


    這要是做得好,豈不是興許能夠換個千戶來當當!


    於是,別說徐勳沒料到,就連英國公張懋和保國公朱暉等人也沒想到,這調令非但沒引起多少反彈,下頭軍士們竟轟然應諾,看那架勢簡直是歡唿雀躍。即便如此,仍然花費了整整下半夜時間把人齊集分撥,又把連夜趕了過來的那幾位公子哥安插了進去。一直到早上卯正過後,徐勳才終於成功把隊伍拉了出去。


    即便這會兒還隻是寅正,可大熱天太陽出來得早,往京城販運各色瓜果菜蔬肉食米糧的人都已經趁著還涼快出發了,官道上竟是前前後後不少人,見著這一撥行軍的雖則讓路,卻少不得議論紛紛。這一路徐勳縱使有馬可騎,道路亦是通暢,可總不能拋開麾下軍士獨個快馬加鞭迴城,因而也隻能按捺著給人圍觀,竟是快到巳時才抵達安慶門外。


    然而,在入城的時候,他卻遇到了意想之外的事。安定門幾個守衛見他這浩浩蕩蕩千多人,又不認識什麽虎符令箭,更不敢認中旨,立時一麵設下鐵拒馬不許他們入內,一麵飛速往上頭稟報。好在這一層層並未耗費多久,之前曾經跟著他丟英國公府的孫彬就趕了過來。等到把人順利帶入了城,他就對徐勳歎了一口氣。


    “真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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