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孫洪應聲告退,弘治皇帝這才疲憊地往後靠了靠,斜睨了一眼孫洪出去方向的帷帳,他突然開口說道:“厚照,不要再躲了,進來吧朕已經看見你了!”


    朱厚照臉色很不好看地掀開帷帳進來,盯著弘治皇帝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咬著嘴唇問道:“父皇,為什麽?”


    “為什麽?你說的是那請罪折子?隻要他寫了,便足可見是對朕對你忠心耿耿。”


    “那他不寫就是有異心?那父皇你還賜他表字幹什麽!父皇,你這簡直是兒戲!”


    眼見朱厚照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弘治皇帝的眼裏閃過了一絲憂心,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放棄了把人叫迴來的打算。他這個兒子被他和張皇後寵壞了,執拗認死理,倘若不是用事實說服,根本不要想把人拉迴來,且先由得人去再說。等到這病好了,他自然會把徐勳放出來,但若是有個萬……他好歹也給朱厚照留了個忠心耿耿可以隨其成長的臣子!


    盡管是東廠督公,但王嶽踏足北鎮撫司錦衣衛謅獄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這會兒他在葉廣的親自陪侍下從大門下了地牢,借著那一條長廊中的鬆脂火把,順利尋到了那監房前。見張永和徐勳竟然關在一塊,他忍不住斜睨了葉廣一眼,卻姑且沒逮著這事做什麽文章。


    “徐勳,張永,司禮監王公公來了。”


    徐勳和張永又不是眼神不好,早就看見王嶽來了。這時候兩人對視一眼,徐勳就彈了彈衣角先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而張永則是慢吞吞跟在了後頭。


    王嶽對東宮那幾個太監素來看不慣,此刻見張永這怠慢樣子心中就不喜,口氣中不免多了幾分冷峭嚴峻:“咱家今次來,奉的是皇上口諭。如今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朝中沸沸揚揚,你二人且寫一份請罪折子,皇上自會斟酌。”


    徐勳和王嶽不熟,隻聽蕭敬捎過話,道是此人曾有跟著李榮興風作浪。這會兒王嶽甫一照麵就是這樣**的話,原本就心懷鬱氣的他更是惱怒,不知怎的竟險些按不住這股邪火。然而,他沉默著還不曾質疑這道。諭,外頭的人竟是比他反應還激烈些。


    站在木柵欄外的王嶽見徐勳久久不答,不禁沉聲喝道:“怎麽,你還敢質疑皇上口諭不成?”


    “徐指揮自然不敢質疑,隻王公公可敢說,這些話一字不差都是皇上口諭?“張永那會兒親自跟著朱厚照走的齋宮,此時此刻根本不能相信這是皇帝口諭,一句話噎了迴去,他就冷笑道,“皇上就算是讓我二人上書請罪,也必然還有其他話,王公公莫要說半截藏半截!”


    王嶽原是要解說皇帝苦心的,可被張永這品級差著十萬八千裏的一頂,他頓時怒火中燒,不禁氣極反笑道:“好,好,果然是狼狽為奸,好一張利。!既是你二人不領皇上口諭,那咱家也不和你們磨蹭時間,立時就去迴稟了皇上!”


    撂下這話,他便扭頭看著葉廣說道:“葉大人,這錦衣衛謅獄也不是頭一次關著犯人,從前可有兩人一監的規矩?而且看犯人在獄中便好似在家一般逍遙,你這提點北鎮撫司的未免太過縱容了吧?”


    “王公公言重了,與人為善於己為善,下官這些年辦過那許多案子,除卻鄭旺這等無賴刁民,其餘的下官秉公處斷不說,就是在獄中也是從不難為,家屬送來的東西隻要沒有夾帶,亦不會克扣半分。”葉廣不卑不亢地解說了這兩句,見王嶽麵色發僵,他這才略微躬了躬身道,“至於兩人一監,確實是下官疏忽,立時讓人把隔壁一間監房收拾出來。”


    “哼!”


    王嶽一時心中更怒,可卻找不出理由駁斥葉廣這話,當即拂袖而去。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遠,長庇另一頭就傳來了一陣說話聲。這下子,他立時停下腳步,轉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葉廣說道:“葉大人,這錦衣衛謅獄也能隨便進人,這就是你的秉公處斷?”


    葉廣不料突然出現這樣的變故,一時心中大為惱火。然而,等到眼力極好的他一下子認出那下來的前後兩個人影,立時微微笑了起來:“王公公說笑了,錦衣衛謅獄當然不能隨便進人,但若是如同王公公這樣帶著聖意來的,北鎮撫司中人豈敢阻攔?”


    王嶽這時候才剛剛看清跟著掌刑千戶李逸風下來的人竟是乾清宮答應孫洪,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他自恃剛正,最討厭那些蠱惑挑唆太子的佞幸,因而剛剛對徐勳張永才沒有好聲氣,這會兒孫洪下來,他不禁猜度起了其人究竟什麽時候來的,一時頗有些不安。而孫洪見著王嶽還在這兒,忙客客氣氣叫了一聲王公公,又和葉廣廝見之後,這才主動解說道:“王公公一走,皇上又記起一件事,這才差遣我來一趟。”


    解釋了這麽一句,孫洪就衝著李逸風微微頷首,見後者立時眼疾手快上前打開監房的木門,他就彎腰走了進去,麵北立定之後,他才開口說道:“皇上口諭。”


    王嶽剛剛才傳了一次口諭,這會兒孫洪一來又是。諭,不但監房裏頭的徐勳和張永大為狐疑,就是葉廣和李逸風也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嶽,暗想這位是不是真的假傳聖旨。至於王嶽就更不用提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裏猶如驚濤駭浪一般上下翻騰。


    見徐勳和張永慌忙行禮,孫洪才不緊不慢地說:“皇上口諭,傳與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徐勳。與他說,朕記得他尚未有表字,這二字表字送他,讓他自個去好生琢磨!”


    說完這話,孫洪就把手中紙卷鄭重其事地雙手捧了過去,見徐勳連忙接過,他才笑嗬嗬地說:“皇上賜徐世子表字世貞,滿朝文武當中,有這份殊榮的,我可沒聽說過第二個!”


    這邊讓人寫請罪折子,那邊使乾清宮答應頒賜表字,哪有這等道理!


    已經覺察到不對勁的葉廣免不了死死盯著王嶽,而後者臉色更加黑了。這時候,大為解氣的張永不禁哂然笑道:“這倒是怪了,剛剛王公公到這兒對咱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訓斥了一大通,還說是皇上口諭令我二人寫謝罪折子,切勿自誤,怎麽這會兒孫公公卻來頒賜表字?”


    王嶽險些被張永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孫公公,咱家不過早走一步,皇上既是改主意,怎不叫人把咱家追迴來!”


    “王公公走得太快,我已經是緊趕慢趕,這不是才剛到北鎮撫司?”孫洪知道王嶽剛剛指不定說了什麽過頭的話,可他雖犯不著得罪這位司禮監秉筆,可也更犯不著得罪東宮,於是忙幹咳道,“皇上是說讓二位寫謝罪折子,但這是保全之意。皇上說,朝中沸沸揚揚,二位上書請罪之後,此事便能暫且壓下。若是群臣再過不去,頂多放世子一個外官,貶張公公一級,過一兩年事情就過去了。”


    這本當是要王嶽所傳的話,可孫洪覷著那情形就知道,王嶽肯定是態度生硬,隻逼著兩人上書請罪,沒說另半截更要緊的,於是索性就當不知道似的笑眯眯說了出來。緊跟著,他就仿佛沒注意到王嶽那尷尬慍怒似的,以乾清宮還有要務為由匆匆告辭。


    他這一離去,王嶽自覺得留下更沒意思,冷哼一聲扭頭就走。李逸風斜睨了一眼葉廣,跟在後頭大聲叫道:“王公公慢走,下官送你……”


    口中說送,李逸風腳下卻沒挪動半步,等人已經沒影子了,他才嘿然一笑,扭轉頭衝著徐勳張永豎起大拇指道:“王公公平時那樣說一不二的人,今天卻在這裏栽了個大跟鬥。剛剛孫公公算是說對了,皇上欽賜表字,這還真是聽都沒聽說過,隻要這消息傳出去,外頭那些揪著你不放的大臣,料想也該知難而退了……”


    “不,這事情還請葉大人和李千戶替我暫且保密,千萬不可泄露出去!”


    葉廣多年執掌北鎮撫司,要說老謀深算決計不亞於那些文官,他和徐勳關係本就親近,眼下就笑道,“今天這事除了皇上,隻有王公公孫公公和我們四人知道,絕不會再有人知。”


    “多謝葉大人!”


    “謝我作甚!我還擔心你乍得殊榮把握不住,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倒是頗有大將之風。皇上欽賜你表字,不外乎是褒獎你此前的勤勉,而讓你上書請罪,卻是壓一壓朝中如今的勢頭。


    “皇上一片苦心,我自然銘感五內。”口中這麽說,徐勳心裏卻怎麽想怎麽覺得今天這大起大落來得詭異,再加上他根本不願意在這節骨眼上離開京城,於是索性又對著葉廣和李逸風說道,“葉大人,李千戶,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求二位。若是宮中有什麽消息,二位可否先給我二人透個信?若是幹係重大也就罷了,但若不晨……”


    話還沒說完,葉廣就打斷道:“此事你盡管放心,我會讓人留意!”


    李逸風也忙附和:“哪有什麽幹係,這都是一句話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們在這兒缺什麽要什麽,盡管說!等到你們出去的時候,破財消災擺上一桌請葉大人和我吃一頓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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