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項重要任務於是憋足了勁頭,亦或是到了外頭一時貪玩不歸,等到太陽落山,徐勳把櫃子裏的字紙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沒見瑞生那人迴來。


    此時已經是晚飯時分,金六嫂提著食盒送飯菜來,和前些天一樣照舊是兩菜一湯一大碗米飯,隻那臉上的表情卻比從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


    在桌子上擺好了,她甚至還在旁邊站了站,眼看著徐勳吃了兩口。


    “少爺,可還合口味?”“嗯。”


    徐勳違心地點了點頭,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家當家的這幾天出了門,家裏門戶是你看管的?”“我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著門。”


    金六嫂不明其意,當即笑道,“咱們家向來少有人來,又沒什麽可偷的,大門虛掩著就行了。


    我都豎起耳朵聽著呢,有人進來我肯定知道,少爺您就放心好了。”


    聽這口氣,徐勳情知先頭那女伴男裝的小丫頭一進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


    當下他也懶得再說什麽,隻說迴頭讓其再來收拾,擺手把這個婦人打發出了門。


    接下來,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飯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盤都撂在了那兒,自個則是徑直進了東屋。


    坐北朝南的羅漢**,還撂著他剛剛從櫃子裏最底層找出來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夾著三張地契和如今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張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畝,哪怕是對於如今地價並不熟悉的他,也知道這對於地少人多的南直隸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價值不菲。


    至於房契則更不用說了,若沒了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頭。


    而這樣重要的不動產憑據,從前的徐勳竟然就大喇喇地把東西和一堆落滿灰塵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時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羅漢**,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片,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直到外間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他才抬起了頭。


    “少爺,碗盤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餓了要夜宵,吩咐一聲就成!若是點燈的燈油不夠,我家當家的不在,您也隻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東西的徐勳隨口應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外頭的動靜就沒了。


    這地契房契在他全盤接收的記憶裏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剛剛能翻找出來完全是偶然的運氣。


    有了這個教訓,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賴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記憶。


    此時點上油燈,他把這幾張薄紙片仍是和那些字帖歸攏往櫃子裏塞,又從那錯落有致的書架上再次搬下了那一套套的大部頭書。


    這次他再不是隻看標題扉頁,而是從頭到尾翻了翻,直到確定這些書裏頭並未夾有東西,鬆了一口大氣的他隻覺得渾身疲憊,就這麽一屁股坐在了羅漢**。


    “少爺,少爺!”隨著這一陣大唿小叫,徐勳不用抬頭就知道那風風火火衝進來的人是誰。


    果然,隨著被撞開的門簾帶起了一股大風,來人總算是在他麵前兩三步遠處停下了,可卻沒有立時說話。


    他抬眼一瞧,就隻見瑞生正撐著膝蓋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氣,整個人赫然是滿頭大汗。


    直到喘夠氣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頭和下巴,急匆匆地說:“少爺,不好了!我剛剛迴來的時候在街口撞見蘇大娘,她私下和我說,她去長房大老爺做縫縫補補的差事,無意中聽說大老爺邀了好幾位族老,預備等六老爺那邊高升的喜事賀完,就開宗祠審您,說這迴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和預料中的驚惶和憤怒不同,瑞生隻見麵前羅漢**坐著的徐勳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照舊是鎮定自若地看著他。


    在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下,他說話就漸漸磕磕巴巴了起來:“少爺,您……您沒事吧?這……這麽大的事……”“好了好了,一丁點事情就急成這個樣子,說話都變結巴了!這事情我早就已經知道了。”


    徐勳笑著擺了擺手,指了指那邊的凳子說,“搬個凳子過來坐著說話,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著你都累!還有,飯吃過了沒有?要是沒有,先去吃過再來說話。”


    “吃了兩個大燒餅呢,我不餓。”


    瑞生答了一句,終究還是愣頭愣腦地去端了凳子過來,甫一坐下要說話,他又被徐勳搶在了前頭:“讓你出去辦的正事呢?可都打聽到了?”“打聽到了。”


    盡管不明白少爺為什麽不管大事,隻理會這種雞毛蒜皮,但瑞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市麵上的鬆江布各式各樣,貴賤都有。


    最尋常的標布,也就是大布,約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錢一匹。


    小布因更光潔更厚密,雖門麵沒那麽闊,但價錢反倒高一些,大約二百二三十文一匹。


    至於細布更貴,大約得三百文。


    最貴的是青布和藍布,因細密闊長,青布得五百多錢,藍布得四百多錢,比尋常一匹標布的價貴了一倍還多。


    至於那些號稱進上的,最貴的百兩都有,比大多數杭綢都貴,那些布行根本不給我看。”


    徐勳原本隻是借這麽個由頭讓瑞生去打聽時價,實則並不指望他真把這布價能夠打聽得這麽仔細,此時倒不禁對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相看。


    隻他沒打算也沒本錢去做這布匹生意,也隻是心裏暗暗記下,口中又問道:“那如今的米麵價格呢?”“如今一兩銀子,也就是一貫錢,隻能買三石米了,據說時價比年初漲了兩三成。”


    說到這裏,瑞生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湊近徐勳的耳朵旁低聲嘀咕道,“少爺,若是金六哥來和您多要錢,可千萬別理他,我在太平裏幾家糧行都轉過,說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時候,一口氣買了八石米,這少說也夠咱們吃到八九月。”


    “你倒是有心!”徐勳聞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就隨口問起了別的。


    這麽一問一答,瑞生漸漸忘了起頭一直糾結的徐家宗族事,麵上也有了笑容,眉飛色舞說得極其起勁,看得出來往日很少出門。


    主仆倆這說得正起勁,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叫聲。


    “少爺可睡下了?要是還沒睡,我這就進來了!”“進來吧!”徐勳吩咐了一聲,就隻見瑞生一下子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不多時,一個人就撩起了簾子進屋,正是金六。


    相比瑞生剛剛迴來時那滿頭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狀亦是談不上從容。


    他鞋子上灰撲撲的,褲腳上甚至還有泥點子,那一頂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來。


    一進來見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賠笑上前躬了躬身。


    “讓你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金六卻不答這個問題,順著徐勳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有眉目了。


    不過,少爺,這事情且容我待會再說,要緊的是另一樁。


    就是今天,三老爺四老爺都被大老爺請到家裏去了,據說是為了您的事,還有您未來嶽家的沈老爺……”“要是為了什麽徐家那些族老長輩們要開宗祠審我,還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轉頭去看瑞生。


    誰知道瑞生卻一聲不吭,直到給他看得不耐煩了才輕聲嘟囔道:“沒事賣什麽關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爺比我知道得還早!”這下子,金六方才貨真價實驚詫了起來。


    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話,那小子理應隻是打聽了個大概。


    為了獲悉詳細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頭奔走,甚至險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說今天徐勳完全沒出過門,怎生會知情……亦或是有人因為二老爺的情分好心提醒?早聽說當年二老爺是同輩人當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過恩惠,這很有可能!此時此刻,想起之前的糾結猶豫,他立時大為慶幸,忙笑道:“少爺知道就好。


    隻其中關節不少,還請容我解說解說。”


    這一次,徐勳沒有再如之前打斷瑞生那樣拿話岔開,而是端詳了金六片刻就點點頭道:“你說吧。”


    “徐家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個高祖傳下來的,那位老祖宗曾經在宣德年間當過兩任縣令。


    所以,少爺雖說叫大老爺一聲大伯父,但實則隻是五服之內的族親。


    這二房傳到少爺這,就隻有您這麽根獨苗,又沒有外家憑恃,族產的紅利外加上二房的莊田房產等等,所以族裏覬覦的人多了。”


    說到這裏,金六偷覷了一眼徐勳,見其並沒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發相信這位少爺是突遭大變而開了竅,於是吞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又接著說道:“咱們老爺當初給您定的這門親事沈家,是太平裏有名的富戶,雖說沒洪武爺那會兒沈萬三有錢,可少說也有萬貫家財,族裏誰不眼紅?要是能借這一迴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門,他們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繼承家業的同時,說不定還有機會……”“這麽說來,我之前誤入歧途,浪蕩放縱,幾乎丟了命,大約這其中也是另有蹊蹺吧?”徐勳隨口接了一句,見金六仿佛是見鬼了似的看著自己,他知道這賊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麽,於是愈發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卻沒有多做任何解釋。


    在徐勳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點頭賠笑,背上卻出了一身冷汗。


    這位主兒不是突然開竅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來,他這賣弄豈不是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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