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皎月一開始還為周行訓那麽快吃完一隻兔子震驚,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驚歎得實在早了。那大半隻兔子對周行訓來說也就是墊巴了墊巴,他緊接著又吃了半隻鹿。


    一個人!吃半隻鹿!!還是成年的、非常大隻的那種。


    要是沒記錯的話,他中午才幹掉了兩大桶飯。


    盧皎月覺得都不用什麽南吳進獻的長頸鹿了,她看周行訓的目光像是什麽神奇生物。


    太過震驚,盧皎月甚至都忍不住問了句,“你沒事吧?”沒撐壞吧?


    周行訓不解:“什麽事?”


    見盧皎月的目光瞥向那鹿的殘骸,他才恍然,“今天下午沒怎麽動彈,不太餓。”


    所以才沒吃完。


    領會了對方未盡之意的盧皎月:“……”


    而且這一下午又是跑馬又是射箭,盧皎月這個單純坐馬上的都覺得累得慌,周行訓最後的評價是“沒怎麽動彈”。


    說實話,這一瞬間,盧皎月甚至能理解周行訓為什麽愛往宮外跑了。精力這麽旺盛,一個皇宮確實不夠他折騰的。


    這是什麽不放出去遛彎就拆家的狗子嗎?


    正這麽想著,突然聽見周行訓問,“阿嫦,你喜歡狗嗎?”


    被叫“皇後”叫習慣了,盧皎月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周行訓的這聲“阿嫦”是叫她。一直到對方目光盯過來,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盧皎月這才迴神。


    喜歡什麽?


    喜歡狗?


    盧皎月:“……”


    她看著周行訓,臉色微妙中又帶著點心虛:她剛才沒幹什麽把心裏話說出來的蠢事吧?


    好在周行訓很快就接著,“下次帶幾條獵犬來,阿嫦你覺得呢?”


    盧皎月悄悄鬆了口氣。


    心虛之下,她既沒計較“阿嫦”這個周行訓突然心血來潮的稱唿,也沒有對對方暗戳戳謀劃“下一次”的舉動發表什麽意見。而是快速地點點頭,迴道:“嗯嗯,挺好的,我挺喜歡的。”


    迴得太快,聽起來有點兒敷衍,但是周行訓似乎並不覺得,得到肯定迴答的他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


    似乎是受到了正向激勵,沒多一會兒,他就又開口:“那鷹呢?阿嫦喜歡鷹嗎?你要是喜歡我讓他們弄兩隻來……”


    一旁換了地方依舊沒能躲過的周重曆:“……”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提醒周行訓“差不多得了”,結果咳了一聲連個眼神都沒撈到。


    不由又大點聲,“咳咳!!”


    過來好半天,在周重曆把自己的嗓子咳出血之前,周行訓總算分過來一點目光,“怎麽了,七哥?嗆著了?”


    周行訓說著,倒也也沒太在意。都是行軍打仗的人,哪有那麽嬌貴?他隨口道了句“叫人給你拿點水”,轉頭又看見就盧皎月抬手在夠水囊。


    他態度立刻就變了,“阿嫦你渴了?這水涼,還捂了一天了,那邊有燒的熱湯,我去給你拿。”


    本來想幫忙遞個水的盧皎月:“……”


    周行訓這麽一說,她遞不遞好像都不太合適了。


    被明晃晃區別對待的周重曆:?


    謝謝你還記得叫我一句“七哥”。


    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麽樣嗎?一整個色令智昏的昏君德行。


    *


    周行訓這一趟在外,折騰到天都黑了,宵禁宮禁早都到時間了。


    兩人這會兒明目張膽地走在宵禁後的長安城裏。


    周行訓慢慢驅著馬往前走,帶著種“在外頭玩了一圈之後要迴家”特有的磨蹭。


    宵禁這邊本就是周重曆負責,倒不必擔心,而宮禁那邊又有周行訓白日裏鬧得那麽張揚地當眾出宮,這會兒估計還留著門。


    周行訓倒是很肯定,“放心,肯定留著。估摸著我一到府上,七哥就找人去宮裏說了,要不然這大半日的、禁軍都要動了。”


    盧皎月被周行訓這過於理直氣壯的語氣哽了一下。


    她算是明白為什麽周行訓做事這麽不顧後果了,合著全都是慣出來的。幹什麽都有人兜底,當然沒那麽多顧忌。


    這個念頭剛一轉過,盧皎月就立刻意識到:要說替周行訓兜底這件事,她絕對算是熟練工了。


    比如說,他後宮的那一大票老婆們。


    再比如說,當朝的大朝會在初吉(初二)和既望(十六),原因很簡單,這兩天緊挨著朔望,有盧皎月把人提溜起來、從長樂宮趕去前朝……


    盧皎月覺得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有著兩天的固定打卡日期,再加上盧皎月的人肉提醒,周行訓其他時候翹得越發心安理得且理直氣壯了。


    盧皎月:“……”


    這個人有毒吧?!她得加工資!!


    就在盧皎月認真考慮自己一人打這麽多份工到底該領幾份工資的時候,卻聽周行訓突然開口問:“怎麽樣?心情好點了嗎?”


    盧皎月愣了一下,“什麽?”


    順著周行訓的目光看向掌心已然結痂的傷口,她下意識地蜷了蜷,些微的刺痛喚醒了記憶,她終於迴想起來,被劫持的事其實就發生在昨天。


    明明前一天晚上才被噩夢驚醒過,可是這一天從一睜眼開始就過得過於豐富多彩了,她居然沒有多少閑暇去迴憶那會兒的驚心動魄。


    這會兒再迴想,卻覺得薄薄地蒙了一層紗。


    她仍舊知道那時候發生過什麽,但是那種情感上的共鳴卻被削弱了下去。


    盧皎月晃了會兒神。


    最後還是輕輕抿了一下唇,低聲:“謝謝。”


    ……漲工資這事,還是下次吧。


    *


    夜晚的風有點冷硬,可是身後貼了一個火爐一樣的身體,絲毫覺不出寒意。


    結實的手臂從身側環過,讓人莫名生出一種安心感來。


    周行訓難得安靜了一會兒。


    他從盧皎月說完那聲“謝謝”之後便沒有出聲,靜謐夜色之中隻有陣陣蟲鳴,幽靜得有些過分了。


    就在盧皎月以為周行訓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卻聽見他輕問:“阿嫦知道我剛接手魏州軍時的事嗎?”


    盧皎月“嗯?”了一下,“陛下是說源定城那一役?”


    少年將軍,一戰成名。


    雛鳳清聲,從此世人為之震動。


    周行訓似乎低低地笑了聲。


    他一向喜歡被人誇獎功績,可是這次聽到曾經的勝利被提起,情緒卻好似並沒有太昂揚,隻是這麽笑了一下,就又接著道:“那都是後來的事了,我說的是更早一些。”


    盧皎月搖了搖頭:“那倒是不知了。”


    這個人的名字好像是一場場光輝燦爛的勝利鑄就的,從源定城外的那場漂亮的營救戰開始,到帶兵突襲、兵破長安為止。但是那一次次勝利之外的東西,卻鮮有人知。


    微薄的月光隻吝嗇地灑下一點點光亮,周圍的一切都隻顯露出一點依稀能辨認的輪廓。


    盧皎月察覺背後的壓力稍微重了一點,似乎是周行訓往前靠了靠,他低著聲,“我爹是戰場上的舊傷複發,急病去的。”


    盧皎月沒想到他以這個話題為開頭,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不該說一句“節哀”。因為周行訓的語氣挺平靜的,是時過境遷、並不再需要人安慰的那種平靜。


    果然,他並沒有在這句話上多做停留,又很快接上,“他臨終前交代了我兩個可信部將,一個是七哥,一個是曹老將軍。”


    七哥,自然是今天見到的周重曆。


    而那位“曹老將軍”,是如今禁軍頭領曹和忠的父親,曹遇。後者在汌水一役戰死,周行訓立朝後的追封,這位老將軍以赫赫戰功位居首列。


    盧皎月正想著這些,聽周行訓接著,“當時的曹老將軍正駐守白坡,七哥剛剛帶兵解了寧平城之困、大軍尚未迴師。”


    盧皎月隱約從這話語裏嗅出點不對味兒的跡象來。


    “那時候駐守魏州治所武陽的,是我二叔,周嶷。如果他不答應的話,我連武陽城都出不去。”


    盧皎月聽見耳邊發出一道短促的氣聲。


    有點像是笑,但是好像並非如此。


    “他沒打算讓我走。”


    周行訓頓了一會兒,在稍稍的沉默後,才接著:“……叔父在軍中多年,素有威望。”


    盧皎月沒想到一句話能夠解讀出這麽豐富的意思。


    素有威望?


    怎麽個威望法?能接手魏州軍的威望嗎?


    但周行訓的父親臨終前的托付,分明是想交權給親子。


    盧皎月突然意識到,周父說的那兩個名字裏,並不包含親弟弟。而周氏那麽多將領,他在那一刻,卻隻能說出兩個名字。


    一股冰涼的寒意從心底泛起。


    盧皎月總算明白那一句“急病去的”到底給周行訓帶來了多大的麻煩。而在這種情況下,周父的交托反而徹徹底底地把周行訓的後路斬斷了。


    當一個人有威望,但無正統的時候,他會怎麽辦?


    當然是把“正統”幹掉。


    特別是周叔父本身就占著血緣關係的便利。


    隻要周行訓一死,他無論是從身份法理上,還是從軍中聲望上,都是當之無愧周氏繼承人。


    懷中的身軀僵硬的太明顯,周行訓像是安撫一樣地抱了抱,又笑:“阿嫦猜到了?不愧是你!對,他想殺我。”


    “我在父親靈前叩首,言‘我年少力薄,不堪大任,時值危困之刻,周氏部眾全仰賴叔父主持大局’,連拜叩請他接掌魏州軍權。”


    盧皎月神情微微錯愕。


    這確實是當時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周行訓這個人,實在沒法想象他屈膝跪拜的樣子。他身上有種“就算天塌下來,也非得站著頂”的擰勁兒,讓人禁不住覺得,要是讓這樣的人跪下,非得把他身上一寸寸骨頭都打折了不可。


    可他非但跪了,還跪得言辭懇切、聲淚俱下。


    “三天。我爹停靈了三天,他這三天都沒有動手。等治喪事畢,我在府中設席請他前來,說是要移交父親印信。”


    盧皎月腦子裏立刻浮現三個大字——“鴻門宴”。


    “他來了。或許是想求名正言順,或許是想要順勢收服父親舊部人心,也或許……隻是單純的心軟了……”


    他最後那句話的聲音放得很低,幾乎飄散在空中。


    這之後是良久的沉默,盧皎月能感覺到,環在腰間的那隻手臂繞得更緊了些。


    在盧皎月以為周行訓不會再說下去了的時候,他再次開口了,並沒有說如何設席和怎麽埋伏的,隻是沒什麽情緒地陳述:“我動手了。”


    又壓抑又平靜。


    盧皎月有些無措。


    這實在不是什麽能安慰和開解的事,就算想要設身處地去共情都沒有辦法。而周行訓這異常平靜的態度,也在無言中說明了他並不需要那些蒼白又無力的東西。她試探地抬了抬手,握在那隻環在腰間的手臂上。


    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質護臂有點涼意,但並不如金屬那樣刺人,盧皎月指.尖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摸索著往前,直至覆在那溫熱的手背上。指尖微微抬起又輕輕壓下,指腹輕輕擦過對方手背的肌膚,是幅度很小的拍撫動作。


    但沒拍兩下就被周行訓抓住了手。


    因為繭子的緣故,周行訓手心的觸感來得比手背還要粗糙許多。他五指下意識收緊,似乎是想要攥得緊一點,但最後還是克製了力道,又傾著身往前,似乎是想像攥住了的那隻手一樣,把正抱著的人也密不透風地攏在懷中。


    許久許久,盧皎月聽到耳邊低聲的呢喃。


    “阿嫦,你知道嗎?血……都是一樣的……”


    就算是血脈相連的至親也沒什麽不同。


    那輕飄飄的氣音隨風而散,後一句卻話格外清晰。


    ——“我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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