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凍病了許多人,官兵在商議後,決定原地休息兩日。


    兩日後是個大晴天,哨聲一響,柴房裏的人陸續走出驛站。山上積雪未化盡,尤其是走到背陰坡,風一吹,雪粒子像霧一般將人籠罩進去。


    待風停雪落,隋玉抖抖身上披的黑羊皮,看了眼鑽在羊皮下的隋良,羊皮擋風又擋寒,他捂在裏麵熱出了汗。


    “不能掀羊皮透風,吃了寒要生病。”她叮囑一句。


    隋良乖順地點頭。


    隋玉攏緊羊皮,一手垂下去拉住他,免得他看不清路走摔了。這小孩不言不語的,還挺能吃苦,從隋虎死後,他跟著她一走就是一天,不哭也不鬧。


    風裏又帶來了駝鈴聲,然久聞鈴聲不見人,走了半天爬到山頂時,在重兵把守的關隘處看見了遞交路證的商旅。在雪裏啃草的駱駝和馬騾喘著粗氣,嘴裏冒出的熱氣化成一團團白霧。


    “官爺,打聽一下,洪池嶺上下雪了?”一個胡人麵貌的商旅走近了問,一口官話還有些生硬。


    官兵點頭,說:“下了一天一夜,已經晴兩日了。”


    “往年倒是沒聽說過六月還下雪的,真是古怪。”


    “驛站的役卒說了,六月飛雪不常有,但也說不上古怪。”走之前,官兵特意問過驛站的人。


    商隊通關,官兵上前遞交文書,蓋上官印後,他一招手,大部隊徑直往前。


    “過了這道關,下山再走兩三日就到武威郡了。”領頭的官兵說。


    “到河西了?那豈不是就快到了?”聽到的人無不欣喜。


    “趕著夏天過去,分了地還能種兩茬菜,聽說每人二十畝,這下不愁餓肚子了。”


    “我還能養群羊羔子,到了冬天留一隻宰了過年,剩下的全給賣了買糧。”


    “那我們也養群羊羔子,大兒大女天天給羊割草,入冬了給你們一人做件羊皮襖。”


    “什麽什麽?快到了?”隊伍後邊的人問。


    好日子就在眼前,神色麻木的應募士一瞬間像是變了個人,各個激動得能打死一隻狼。


    趕路的速度一下子拉快了。


    翻越洪池嶺一路向西,沿著鬆峽水河穀再一路向下就進了武威郡。


    穿過沙土所砌的城牆,隋玉拉著隋良站在城門內,城內正逢大集,人聲鼎沸。推車賣菜的小販、撅著腚燒旺火的包子娘、扛著獵物問價的壯漢、牽駱駝趕路的商人、挎著筐步履匆匆的買菜女……久違的鼎盛人煙,隋玉行走在其中覺得眩暈,爬山過河曠野逃難的日子過久了,她像野人闖進了人類居住的城池,渾身布滿不自在。


    “花女,今兒買的肉不少,家裏來客了?買兩碗豆腐?”豆腐娘子敞著嗓門喊。


    “行,給我打兩塊兒,家裏種的黍子淹著了,我叔我伯帶我兄弟們來幫忙排水。”


    “那可要燉幾道好菜招待,都不是外人,再沽二兩酒。”賣酒女吆喝。


    “可不敢,我娘要揪我耳朵的。”買豆腐的姑娘笑著跑了。


    這隻是集市上一番尋常的對話,蹲在城牆根下的應募士卻紛紛紅了眼,有屋有地有安穩的日子,這是他們一輩子所追求的。


    “當家的,我們來對了。”一個婦人抹著眼淚,說:“一人二十畝地,咱家三個人,六十畝地嘞,可要好好幹。”


    “可惜爹娘死路上了,上百畝地呢,咱們村的李地主也才一百來畝地。”男人遺憾。


    “官爺來了。”眼尖的人喊一聲,官兵還帶來了兩個本地官。


    牆根下蹲的人紛紛站了起來,一個個麵色激動,像狼看見肉似的眼冒綠光。


    “官爺,我力氣大,會趕牛會犁地,一天能犁三畝地。”一個男人大聲自薦,他就想留在這裏不走了。


    “官爺,我……咳咳咳……”


    “官爺,我身體好,我們一家這一路沒生過病。”


    “官爺……”


    “官爺……”


    “……”


    “閉嘴。”吹哨人揚起鞭子,威嚇道:“再鬧發配去修烽燧。”


    這下安靜了,蓄著胡須的官兵跟來人說:“應募士六百餘三十七人,免刑罪人三百餘八人,你們看著選。”


    “人還不少。”戴著木冠的主簿衝身側的農官打個眼色,說:“隻要三十戶應募士,優先選會種田的。”


    論起種田,輿縣地處江南,來自輿縣的應募士比來自長安的更有優勢,隋玉想到這一點,大聲喊:“官爺,輿縣地處江南,田多地少,我們這兒的人生來就會種稻。”


    農官朝官兵看一眼,對方點頭,他走過去挑選,發現這些人的個頭都比較矮,他很是嫌棄。走到隋玉麵前,他看中了隋文安的大個頭,問:“你一家幾口人?成年男丁幾個?”


    “官爺,罪民是免刑罪人,還有個不滿七歲的小兄弟。”


    逃難的路太長,穿了近六個月的囚衣早髒得看不出原色了,隋文安扯了扯破破爛爛的囚衣,垂下頭後退一步。


    農官一聽是犯人,收迴視線去挑選下一個人。


    挑走的三十戶人裏有一半是遭了水災的流民,隋玉看了一圈,對她們有敵意的流民不剩幾戶,她琢磨著在接下來的路上盡可能將他們分散在各個城池中。她清楚河西走廊東西跨度有多長,分散開後,大多數人餘生都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再多的恨意也禁不住歲月的消耗。


    出了武威郡,沿途的綠洲穿插著奔騰不息的河川,牛羊在山坡上啃草,孩童挎著筐在草叢裏撿牛羊的糞便,幹牛糞撿迴去燒火,稀牛糞和羊屎蛋鏟迴去堆肥肥地。


    “你們打哪兒來的?”一個淌著大鼻涕的小子站矮山上大聲喊,“我家是二十年前從關中來的,你們知道關中嗎?”


    隋良扭頭看過去,過了一會兒又扭頭看隋玉。


    “關中在關山以東,出了長安,走了好久我們就進山了對吧,沒進山之前的地方就是關中。”隋玉說。


    “他聽得懂嗎?”隋靈懷疑。


    “他又不傻。”隋玉瞪她一眼。


    隋靈撇嘴,不言不語還不傻?若是聽得懂話,他爹死的時候就該開口了。


    “良哥兒隻是嚇到了,長大了就能開口說話。”隋玉頭一次提及隋良說話的事。


    隋良眼睛大睜,清澈的眼睛裝著明晃晃的心思,僅憑這雙眼睛也能看出他不是個傻孩子。


    “真的,我保證,你信我。”隋玉伸指做出發誓狀。


    隋良連連點頭,他相信。


    隋靈隻當她是在哄孩子,也不戳破,誰又能斷定隋良長大後會不會還是孩童心性。


    出了武威又走半個月抵達張掖,張掖有廣袤的草場,這裏水草豐美,是皇家養馬場,駿馬奔騰時,大地都跟著震動。


    綠草如茵的草原、墨綠色的矮山包、禿黃的戈壁、白雪皚皚的高山,四者由低往高依次傳遞,夏、春、秋、冬四個季節的景色竟然同時出現了。


    傍晚時分,夕陽柔和的光芒灑在雪峰上,綿延的雪坡,一半白雪一半霞光,美極了。


    落日西墜,霞光化作流水滾滾落入冰湖裏,夜幕降臨,群馬休憩,遠行的旅人也安然入夢。


    天明繼續趕路。


    隋靈扯根草咬在嘴裏,時不時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飄渺的雪山,她跨過一坨馬糞,說:“來到這裏後,我覺得我身上有力氣多了。”


    “心情好了,精神也好了。”隋玉也是渾身輕鬆。


    張掖郡挑走了一百應募士和二十個犯人,如今隊伍裏還剩七百餘五人,其中犯人占了一半。


    隋靈不免擔憂,說:“也不知道我們會在哪裏留下。”


    “敦煌,修長城需要的人多。”隋文安開口,他望著前路,不知道該不該盼著早日抵達。


    路過武威郡時是初夏,地裏的穀物正蓬勃生長,過了張掖,地裏的莊稼開始開花抽穗,徒步抵達酒泉時,黍子和粟米的果實已經逐日飽滿。


    “路上已經走兩個多月了,官爺,還有多久能到?”有人問。


    在酒泉又拋下兩百人,隊伍裏的人隻剩原來的一半,犯人占了近三百人,官兵盯得越發緊,每隔兩米就守個人。


    “不遠了,再有半個月就到了。”官兵抹把汗,太熱了。


    ……


    翌日,官兵從驛站拿走六個桶三個扁擔,他們點出三個個子大的男人,說:“越往前越荒涼,天幹地燥,河流少,你們挑著桶,到地方了我會說,打幾桶水帶在路上喝。”


    隋文安接過桶答諾,他捏著扁擔看向族人,這些人在看見他手裏有充作武器的扁擔時,目光兇惡又忌憚。


    越往西走,路上的草木越發稀疏,恰逢七月,炎炎烈日曬得人頭皮疼,汗水浸濕頭發再淌在臉上,風一吹又披上厚厚灰土,人越發髒臭,隋玉晚上睡覺時聞著自己身上的味簡直作嘔。


    但沒水洗漱,她隻能忍著。


    路上出現戈壁灘時,官兵下令挑水上路。隋文安沒有挑過擔,頭一天,走了半裏地,桶裏的水晃得隻餘小半桶。


    下午時水不夠喝,在其他人的添油加醋下,他結結實實挨了幾鞭子。


    “大哥,你別挑水了。”隋靈看不過眼,“這麽多人,憑什麽隻讓你挑?”


    “你閉嘴吧,哪有那麽多憑什麽。”隋玉找了春大娘的兒子請教挑擔的技巧,等人走了,她狠戳隋靈一下,說:“二小姐,認清現狀,你家敗了,沒權沒勢的,沒有憑什麽,勢不如人,人家怎麽說你就怎麽做。”


    隋靈喘了幾口粗氣,不吭聲了。


    再挑水上路,隋文安就穩當許多,練過幾日後,他挑擔漏不出幾滴水,其他人盯得眼睛疼也挑不出錯。


    敦煌郡的城池就在眼前,荒漠裏,高大的駱駝踏出陣陣黃煙,這裏的風是有形狀的。


    “玉妹妹,這一路多謝你照拂,勞你再盯著靈兒幾日,我尋了李都尉就去找你們。”隋文安歎氣,隋慧性子太軟,隋靈性子太衝,他不知道該如何好。


    隋玉盯著防守森嚴的城池,對前路的拐點心懷忐忑,她猶豫著點頭,說:“你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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