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麵城牆的戰鬥膠著已久,光火在城外燃燒,箭雨炮石越過長空,偶爾的震動在城內搖晃。城牆一側,雲梯各鱗次,光影延綿如櫛,黑潮似的敵兵於其間湧動,密密層層的長矛往城頭蔓延。


    武二郎的麵色兇戾而冰冷,揚刀劈殺幾個使抓鉤登上城頭的敵兵,跟著迴頭肅聲喝令“去倆隊搬運滾石,喂,那邊的高個,速找幾個兄弟另起油鍋,什麽,脂膏沒了?蘇家不是派人送來了麽……”之際,餘光再一次瞥見——


    那叫藍玉的兵卒丟了長矛,隻用一口環刀,這時從敵兵咽喉軟骨之間拔出鋒芒,血光隨之潑灑,黑影在下一刻飛起,卻是猛地一腳踹出,那具死屍霎時跌下城頭,滾石似的,連帶著兵刃,砸向雲梯之上更多紛湧殺來的敵兵的身影。


    武二郎每一次轉身,都會有大片熟悉的麵孔消失,陌生的新兵撤換了傷殘的舊兵,而這個人,卻是為數不多依然固守於此的身影了……這樣的念頭迅速掠過的時候,另一側,南麵的天地終於劍拔弩張起來。


    ……


    前些時阿速軍一戰,小靳戰功顯赫,表現優異,無論軍職亦或軍銜皆得以擢升,眼下率定遠團一營二營攏共千人上陣,一對眼睛漠然而沉默,凝注著對麵不遠處膀闊腰圓的漢子,日光拂過,那邊滿麵油亮的橫肉清晰可察的抖動,在其身後,是一千披堅執銳的步卒與重騎,自西北吹起的初冬晨風卷地而過,蠻荒似的嗚咽響在凜凜交錯的長矛之間。


    隨著通長一尺、寬二寸的香燭燃起青煙,漸漸凝聚的香雲在半空攏散,對峙雙方的氣勢陡然攀升,憧憧身影晃動,道道寒光乍起,大地在下一刻轟然搖撼,連聲的殺喊裏,是鳥銃飛逝火光的清越之音。交戰便這般突兀的爆發在卯時已過的光景裏。


    張翼站在城頭來迴踱步,時而迅速迴過身,瞧一眼下方甫一交錯便是激烈的戰況——五百重騎洪流似的撞來,小靳的麵色頗為平靜,手頭長矛橫空劃過,矛頭便如雷亟點刺。


    他的武藝不算厲害,身手總歸處於中遊,到得這時,幾處部位已然飄血,但他足夠狠辣與果決,往往迎著從重騎落下的長矛,麵色不改地旋身紮出,麵色不改地旋身抽迴,隨後沐浴著鮮血複又殺去。


    麵對重騎的碾壓,有人閃躲不及,殘肢斷臂勾著血淋淋的肉塊橫飛半空,密匝匝的鉛彈撕裂氣流,勢如破竹地自血肉洞穿而過,射向重騎的雙瞳、裸露的馬腿、揮舞長矛的騎兵……


    偶爾的鳥銃瞄準那邊與小靳激戰正酣的橫肉漢子,火繩燃盡的刹那,扳機在下一刻扣動,金屬的撞擊響起時,縷縷煙霧轟散,火藥池爆炸掀起的強橫威壓推入槍膛,張翼的目光便隨著飛去的鉛彈,越過這片戰場,瞪向遠遠的一道身影。


    緣於郭子興一番排兵布陣,未能在第一輪便上場一現勇武之姿的張天祐苦悶難言,散漫地瞧著那邊的戰況,視線卻時不時眺向城頭隱隱的靚麗姿影。


    不久前,當郭子興揮了揮手,準許馬秀英與朱興盛一齊離去時,他幾乎難以遏製心頭湧起的攔截衝動。


    眼下瞧到城頭的日光裏,彷佛有一對男女尚在言談歡笑的模糊畫麵,右手不禁攥緊鍛鋼長槍,目光似欲噴火,簡直要殺人。


    便是此刻想起一些事,張天祐仍覺得荒謬至極。


    那驢牌寨說到底不過是賊寇糾集的匪寨罷了,而那所謂的寨主便是有幾分鄙淺學識,可他竟敢在姐夫麵前一番故作姿態,那般恣縱而不儻,當真以為自個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


    張天祐細細思量隻覺荒唐無禮,也罷,且在等等,秀英豈是你可以奪得的,嗬,到得第三輪,我必求姐夫讓那朱興盛一齊上場,也好叫秀英瞧瞧,此人實際上卻是如何的狼狽……


    如此暗自思忖的時候,他忽然瞥見一束筆直射來的目光,滿是惡意與不屑,抬頭迎去片晌,終於逆著光線察覺到那束目光的主人,緣是那燕頷虎須,麵黑睛黃的大漢。


    張天祐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這人從一開始盯住自個似的,不久前似乎想要直入戰場,但瞧見自個並未出現在第一輪的列陣當中時,這人便遠遠地,揚起下頜,拇指向下對著自個,隨後在他的一頭霧水裏,幹脆利落地轉身退出第一輪的交戰。


    張翼的身後響起李善長“好漢可是懼戰否”之類的言笑,張翼立時瞪起眼睛,迴身嗤笑一聲,跟著對朱興盛喊冤道:“寨主啊,咱豈非懼戰!實在是那白袍亮銀甲胄的小子並未出戰,咱須得養精蓄銳,屆時與之交戰,方可不落下乘……而且這一輪,寨主本就無意叫咱出戰……”


    “嗯,其實第一輪的目的不在勝負之間,隻為藉機練兵,此前你與阿速軍一戰怎麽說呢,其間多有不實之處,阿速人從廬州路逃出,士氣萎靡不振,我們有些士兵仗著戰績自視甚高,隻覺打仗不過那般雲雲,敵人彈指可滅,好殺得很,但真正的、勢均力敵的交戰是什麽樣,他們並不清楚,得讓他們看一看才行。”


    朱興盛負手站在城頭,淡淡的目光掃過城外的戰場,繼續說道:


    “你若上陣,戚家刀蕩去,重騎撞去,有你在前麵擋著,就和之前的戰鬥一樣,很多士兵自然看不到慘烈的一幕,更不會主動去提高警惕,苦練殺敵本領,聽說阿速軍一戰過後,不少士兵的訓練鬆懈了,這樣自然是不行的,既是士兵,必須常備不懈,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此理顛撲不破。”


    “難怪不少上陣的士兵總覺得有些可憎,緣來是這些天瞧著怠惰荒廢的小子……”張翼怔了怔,先是微微頷首,隨後歎道,“寨主練兵之心咱能明白,可倘使他們皆在此處身亡……”


    朱興盛看他一眼,搖頭道:“以前我便說過,我想著讓第一師的七千餘眾盡可能的活下去,畢竟是咱們的第一批兵眾,可同樣說過,如今時代,募兵從來不會是問題,這片大地,不缺人,更不缺好兵,何況……”


    笑了笑,又道:“戰士總要從不斷的戰鬥當中練出來,他們隻是懈怠幾日罷了,瞧著水準倒是猶在,你要對這些士兵有信心,也要對薑麗留下的兵法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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