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色逐漸轉濃。寨門之後,甕城修築出方正的輪廓,四合的峻整磚牆之間,燈籠挑於兩側,燭火憧憧,交錯的光線映亮寨子百來個壯年的身影,條石、塊石之類的大片暗影緩緩吊去半空。


    有人在不遠處叫嚷“往上一些、再往上些、好好停”,亦有人跑過去,隱隱的唿喊“三合土可有尚餘……來人與我搬運糯米灰漿……”外麵起了風,嘈嘈切切的聲音匯聚,喧嚷著、飛上寂靜的夜空。高天一輪素月低垂,片片清輝碎玉似的飄落,忙碌的身影一點點完善著甕城的修築。


    過得甕城,排排迤邐開的燈籠在忽然平坦開闊的街衢亮著光,偶爾的輜車載著高高壘起的麻布袋匆匆駛過,兩道一如過往,不少堆摞的泥坯屋散作各處,但稍遠一些的晦暗裏,更多青磚木梁的建築已有了初步的規模。


    而更遠一些的方向,燈火通明,這地兒原是朱興盛與蘇姒、華雲龍的竹籬小院,眼下卻是一座三進的宅院。翻天覆地似的變化,難窺往日光景,不過當時曾用石塊砌築的圓凳與方案倒是保留下來,陳設在院落。


    夜風徐過,朱興盛便坐在圓凳上,漆紅燈籠的光亮從房簷那邊蔓延鋪開,交織著月輝,點點暈染似的照亮朱興盛對麵老者的容貌。慈眉善目,一頭銀發束簪,兩鬢梳得齊整,雲青織錦的袍服毫無半道褶皺。赫然便是蘇姒之父,濠州地主蘇繼。


    炯炯有神的雙目含著笑意,藉著清爽的夜風,蘇繼嗓音溫潤,藹然的模樣,絮絮叨叨的說著話,朱興盛便在一旁附和笑著,偶爾應去幾聲。


    “那左君弼未曾聽過,其父卻是略有耳聞,早年經商有過偶爾的接觸,那時的左武倒是瞧不出什麽豺狐之心,不過幾分遠見卓識是有的……金花小姐竟有那般威望,憑依著女子之身,自然相當難得,想來是位驚才絕豔的女子……


    哈,重二如今倒是開懷不少,怎的也與老兒說起了玩笑話,老兒那小女何來甚的才情……”這時端起茶盞,輕聲笑了笑,“重二這一路的境遇確是叫人後怕,小女每日提心吊膽的祈福倒也不無道理……”


    茶水入口,蘇繼停頓片晌,目光落向一字影壁牆那端,豎起耳朵的三道鬼祟身影趕忙偷跑開去,隱隱約約的推搡聲、責怪聲從宅院外麵傳進來。


    蘇繼笑著搖搖頭,隨後起身,背著雙手慢吞吞地走動幾步,似有若無的目光越過朱興盛,落向遠處昏暗裏、寨牆的巍峨輪廓,如此一陣,他轉過話鋒,迴身對連忙站起來的朱興盛言道:


    “此前尚想著許是予以快馬的緣故,亦或是那三十來個僧兵庇佑不力,從而叫華雲龍陷入了險境,每每記起,這心頭難免幾分愧怍,眼下瞧著倒似是成全了他,他那般兒郎如今得金花小姐襄助,之後大抵便如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自有飛騰之際……”


    朱興盛長身而立,望向那邊的老人,起先稍顯緘默,隨後笑著上前,作揖行禮道:“華雲龍一事……以及這陣子驢牌寨的工事,多讓蘇公費心了。”


    “些許家財罷了,總歸是談不上費心……”蘇繼搖頭笑笑,月色潑灑在銀發,劃過半邊的麵頰,一番瑣碎的言談之後,幾代經商的地主斂起和藹的笑容,陡然嚴肅的目光落在朱興盛身上,瞧得片晌,猶自溫潤的嗓音緩緩響起,“重二日後作如何打算?”


    “打算麽……”朱興盛目光沉默,心緒幾分複雜,其實這番問話從某些方麵來講,多少隻是寒暄罷了,其下的意味也不過是來長者的幾分關照,但落在當下的狀況……


    驢牌寨的變化於他而言,到底有些始料未及,那些工事的修築、主道的平整硬化、青磚木梁的屋宇、更多精良的兵器填滿遠處的庫房……種種不一的情景全然緣於蘇繼幾代經商的財力支撐。恆河之沙似的元寶投進去,照著自己規劃的圖紙,便在短期裏得到一個轉入全新階段的驢牌寨。而這般快速、甚至日新月異的發展是否會一如既往地持續下去,有關如此的抉擇,卻是落在這時的迴話裏。


    朱興盛望著那邊多出幾分威嚴的儀態,初次相遇的畫麵在某一刻莫名浮現心頭,那時的他與華雲龍暈厥在牛鋪馬站,幸得蘇繼施舍衣糧,從而得以保下性命……這世道的地主很少會有如蘇繼那般的善心,漠然才是尋常的模樣。


    其實自古以來的地主是一個相當懸殊的群體,大地主處於特權階層的頂端,小地主慘遭欺壓,僅有的田畝受盡脅迫之下歸於他人囊中。


    說到底,舊時代裏的土地兼並縱然是集權社會的頑病,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卻從來不是貧瘠的農戶,而是更多的中農、富農、小地主,雇農則在夾縫中求生。


    硝煙四起的戰火固然會叫萬民流離失所,但在四海安寧、禮義興行的天地間,悄然發生的吞沒同樣殘酷,家道中落的淒慘,任人宰割的悲涼將各路州縣中小地主兼濟天下的善心抹殺。獨善其身的背後,是眾多如此之類的光景。


    蘇繼算不上大地主,他那份善心來自幾代經商積累的底氣,即便失去濠州城的田畝,依舊是家財萬貫的富商。


    但見慣了無聲的廝殺、達魯花赤的威脅、更多時候的無力……他自然不甘心隻是富商、隻是一介小地主,精神矍鑠的老人,立誌要將家族推向更高的雲端。


    他需要一個機遇、朝著世家轉變的契機,這或許對於之後的幾代人……亦或是更漫長的未來裏,蘇家將會步履維艱步……嗬,那便是後代的事情,既發軔於我,怎可事事於我……那日明媚的天光裏,五十來歲的老人坐在濠州城的自家宅院,總歸是有幾分無賴的想著。


    而在朱興盛身上,確切的說,是小女蘇姒捧來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上,震撼之餘,他從中窺到一抹野心、一抹稍縱即逝的可能。他畢竟是商人,於是在半月前的某日,再沒有多少猶豫,蘇繼輕鬆笑著、踏出押寶似的一步。


    這時蘇繼目光嚴肅地凝注著沉默的朱興盛,心緒異常平靜,他不必去擔憂什麽,需要的隻是確認與接受罷了。過得半晌,挑在簷間的燈籠黯淡下去,濃烈夜色裏,月光將兩人的身影迤邐、拉長,映上後方的牆麵,剪影似的晃動,溫和的聲音隨之響起。


    “傍晚尚未進入寨子時,瞧著寨門牌匾上‘驢牌寨’三字鐵畫銀鉤,唐韻遺風十足,當時隻覺著頗為眼熟,眼下想來那當是蘇公的墨寶了……也虧得是蘇公筆精墨妙,倘使他人這般強買強賣,重二自是難以接受……”頓了頓,對著那邊的老人作揖一禮,“往後,便須得蘇公更多襄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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