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夢見李昭文嘴角噙笑,也湊過去看。


    見到那邊一群武勳少年,一幫是文臣世家子弟,正在彼此對峙,一時間不解,李昭文噙著微笑道:“看起來,今日我得要再多待一會兒了,這兄台我曾在城東的道觀見過,之後好幾日忙著各處見人,未曾再見。”


    “沒有想到,能在這裏看到。”


    “沒有想到,這位不佩玉的兄台,出身不差呢。”


    “夢姑娘果然魅力不同。”


    公孫夢訝異,她眨了眨眸子,窺見了那群武勳少年裏最特殊的一位,身穿一身緋色圓領袍,腰間是白玉帶,自有英氣和貴氣,此刻武勳子弟們和文官世家彼此起火氣。


    晏代清三言兩語把周柳營氣得咬牙切齒,卻又說不出話,看向李觀一,陰陽怪氣道:“這位參軍事大人,為何不說話?”


    李觀一端著這裏的美酒慢慢喝。


    這個時代他這個年歲是可以飲酒的,而這酒是醇厚的黃酒,滋味柔和,度數不高,在李觀一剛剛意識到,在這裏坐下喝酒,就需要五十兩白銀的時候,他不由覺得這個花樓的背後主人真的是奸商。


    五十兩啊!


    他此刻不再窮困,但是思維還是這十一年留下的。


    還是心疼。


    得多喝點酒,也可以看戲。


    晏代清挑釁他,他想了想,看向周柳營,道:“這位是……”


    周柳營還沒有開口,晏代清淡淡道:“家父門下侍郎。”李觀一對於官員品級不是很理解,但是卻也知道這個職位,在五百年前叫黃門侍郎,是因宮門明黃而得名。


    朝廷清流,能自由出入皇宮,是皇帝近臣,清流地位。


    李觀一道:“幾品?”


    周柳營道:“四品。”


    李觀一點了點頭,晏代清喝道:“你問這做什麽?!難道你是想說,我等也是用我父輩名望不成?!”


    李觀一喝了口酒,淡淡道:“不是,隻是汝父還隻是穿緋袍,帶犀角帶而已。”晏代清一滯,看著眼前少年武勳,後者伸出手掃了掃衣擺,一身緋袍,白玉腰帶。


    這句話很含蓄,對麵拿文官名望來砸,李觀一就魔法對轟。


    我也是穿緋袍的。


    和你爹一樣。


    世家子弟都明白這暗戳戳的迴應,周柳營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是,你爹穿緋袍,老子兄弟也穿緋袍,你張口閉口你爹伱爹,文官清流,你爹和我兄弟皆穿緋袍,又不曾同時出現,你要不要喚一聲爹?”


    眾武勳子弟放聲大笑。


    晏代清臉色鐵青:“你!”


    “不過是運氣好。”


    李觀一淡淡道:“本官緋袍玉帶陛下親賜,你是說陛下有眼無珠?”


    晏代清神色一滯,嗬斥道:“你!!牙尖嘴利,況且,難道你以為,夢花魁就隻是你有錢就可以來撫琴的嗎?”


    李觀一淡淡道:“我穿緋袍的。”


    晏代清心口一股氣一賭,捏著扇子發白。


    “我乃陛下親讚才氣,師從大儒,三歲讀書,七歲成詩,儒門有才可入中州學宮!”


    李觀一淡淡道:“本官穿緋袍。”


    周柳營幾乎要笑瘋了,晏代清卻氣急,被這一句話刺激地怒道:“此地是長豐樓,看的是才氣,才氣,不是官袍的顏色,便是未來的天子在這裏,也要靠著琴棋書畫!!!”


    眾人的氛圍一滯,而晏代清說完這句話才覺得後怕懊惱。


    不過太子不在這裏。


    除去了些富豪世家子,也隻是眼前這些鮮衣烈馬的武勳子弟。


    沒有什麽未來的天子。


    隻是這一句話後,眾人也沒有辦法繼續談下去了,李昭文皺了皺眉,她沒有興趣看戲了,打算讓夢花魁去把那些文官子弟帶走,她好去見那位藥師兄弟。


    花魁走出微笑著對周柳營等人道:“公子厚愛,隻是妾身雖是藝籍之身,卻也知先來後到的道理,這幾位先來一步,妾身得先來陪伴這幾位公子撫琴,方才能來陪諸位,彼時自罰三杯賠罪。”


    “萬望海涵。”


    周柳營已得了便宜,也氣到了晏代清,倒也痛快答應。


    隻是晏代清卻不依不饒,他情急之下說錯了話,再加上氣急,就越是想要做些什麽事情來彌補,來證明自己沒有錯,少年人,終是還沉不住氣,道:“不,就請姑娘在這裏撫琴!”


    他握著折扇,道:“哼,我不是這些霸道的武夫。”


    “除去依仗家世,隻知道舞刀弄槍,沒有我陳國的風華。”


    “我來和你們鬥詩行酒!”


    周柳營大怒:“你為何不和我等比舞劍!”


    但是終究少心氣,那晏代清斜著眼睛看他,道:“慫了?”


    於是武勳子弟罵罵咧咧吵鬧起來,夜不疑在李觀一旁邊,坐得筆直,帶著抱歉道:“他們總是這樣的,輸人不輸陣,可以輸,但是卻不能退,有時候退卻一步兩步,就失了武夫氣焰。”


    李觀一迴答道:“自家兄弟,說些什麽?”


    夜不疑臉上神色緩和起來,點了點頭,周圍的其餘世家子,富商,乃至於西域人,應國人,難得見到這樣陳國的高層子弟如此針鋒相對,不由也興致勃勃,就仿佛看熱鬧聽隱秘消息是人的共性。


    他們不單沒有走,還要了更多酒,笑著看著這些年輕的少年人鬥氣,撫摸著自己已經大起來的肚子,對旁邊的朋友說我等年少的時候如何如何。


    啊呀,歲月不饒人。


    行酒令,是由短到長,越來越多,飲一杯酒道一句對應的詩。


    應對不上就要落下。


    一開始簡單,周柳營也可以應對得上。


    “春花。”


    “秋月。”


    隻是很快,這幫大部分時間都在刻苦練功熬煉武學的少年就頂不住了,在這些酒宴上的行酒令對詩,不怎麽考究詩才,求個思維敏捷,他們還不如那些自家家裏的酒囊飯袋懂得多。


    一輪一輪地過,隻有舉杯落杯的時間。


    大多拚的不是這瞬間的才氣,而是之前見過多少短句。


    燭光高亮,周圍人聲談笑,對麵就是從祖父那一輩分就不對付的家夥,年輕人的火氣被酒氣一澆,是萬萬不肯退後的,若是退了,等到年老時候,可能睡覺的時候都會一拍大腿氣得醒過來。


    畫舫二樓,王通的幾個弟子也在,他們瞥見那自己名義上的師弟李觀一,都咧了咧嘴,杜克明道:“聽聞他最近在金吾衛裏麵,很是出了點風頭,我問老師為何不去見他,老師卻說不是時候。”


    “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


    房子喬慢慢飲酒,道:“是,看起來晏侍郎的孩子打算打壓他了,克明,準備好。”


    杜克明道:“是,終歸是自家師弟,雖然還沒有入門。”


    “但是不能被外人欺辱了。”


    “咱們畢竟算是公羊一脈,有仇報仇。”


    他們的目光落下,在關翼城的時候修為還不夠的李觀一此刻卻發現了他們,李觀一抬起頭,看到二樓的三個人,看到了杜克明,房子喬,還有魏玄成。


    杜克明一身黑衣,舉了舉酒杯,嘴唇開合道:


    “放心,不行咱們也下去!”


    唯魏玄成道:“他未必會輸。”


    杜克明道:“這樣信任他?”


    魏玄成道:“要賭嗎?”


    杜克明嘿然一笑,道:“不,你的眼睛很毒,我不要和你賭,況且,師兄賭自家師弟輸,老師也會生氣的。”


    “天下沒有不幫親的道理,便是往日這師弟掀桌子和人幹架,我高低上去踹兩腳。”


    李觀一沒有想到還會見到這幾位,他對他們的印象頗好,心情也好了些,一開始兩個字的時候,他對的金戈,幾輪之後,隻剩下李觀一自己和夜不疑頂著,對麵文臣子弟卻是滿員。


    於是之後規則一變,要把之前說的兩個字拚起來。


    晏代清淡淡道:“春花秋月。”


    李觀一迴應:“金戈鐵馬!”


    晏代清道:“春花秋月,美人風華絕代。”


    李觀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少年一身緋色戰袍,脊背坐得筆直,周圍紅燭明亮,手中酒盞放在桌上,道:


    “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一句豪氣,周圍都靜了下,武勳子弟自是喝彩,就連那些達官貴人的客人們也是聽得出這一句話裏麵的意蘊,不由叫好,晏代清握著手中的折扇,麵色難看,再度開始。


    又是幾輪過去,又抬手指著窗外明月,春花秋月之後,以明月為題材了,背誦出一首月色的短詞,李昭文已走出來,依靠著遠處柱子,見那少年連連飲酒,口中常有妙句,一個個的世家子都敗下陣來。


    最後李觀一拋擲了手中的杯子,用手中的劍敲擊著桌子,曼聲長吟,迴道:“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華幽。天下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


    他酒意微醺,少年豪氣,天下遺恨都在這詞句裏麵。


    眾人吟唱慣了春花秋月的美人遺憾,沒有見到過如此豪邁如龍的詩詞氣魄,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唯獨傳來輕輕的擊掌聲,李觀一側目看去,看到一位雙鬢斑白的豪商,披著大氅,微笑道:


    “天下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好詞句啊。”


    李觀一微醺,拱手一禮,灑脫不已,他見到王通的弟子,又見到這文臣和武勳的對峙,知道自己已在其中,不可能脫離出來,索性做到極處,道:“一直是你們在開酒令,這一次該我們了吧!”


    這裏的動靜已經吸引來了這花樓裏麵的大多數的客人。


    高有數層的花樓,欄杆上麵都雕琢著細膩的紋路,燈燭散發出明亮溫暖的黃色光芒,映襯著四方的樓閣,好像黃金的光澤一般,是天上仙神的居所。


    最中央是用鐵鏈懸掛起來的巨大的花燈,兩側有穿華麗衣裳,手持薄扇的美人兒,他們看到那少年索性起身坐在了最中央,一身緋袍,腰間玉帶,他把手中的劍抽出來了,橫放膝蓋上。


    手指曲起叩擊著這劍,然後曼聲長吟: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唿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少年的聲音清越,他大笑,臉上帶著一絲酒氣了,高馬尾晃蕩。


    雖然隻是敲擊劍身發出的聲音,但是這聲音卻偏偏極悅耳。


    盤膝坐在那裏飲酒彈劍長歌,好像變成這裏的中心,周圍美人目光不由落在那少年身上,卻也像是飲酒一般,眼底不由多了三分的醉意。


    周圍都是年少英武的少年人,他們聽懂了這一首詞,這一首詞簡直就是在唱誦他們的結交,晏代清臉色煞白,這一次是真的恐懼了,是作為一個清貴文官家的孩子本能的政治嗅覺帶來的恐懼——


    他看到在昏黃的燭光裏麵,這些少年人一起舉起劍,他們簇擁在一起,然後高聲吟誦著一首少年意氣的詩句,他們用手指彈奏隨身的兵器,金鐵的聲音清越,少年的意氣熾烈,驅散了江南美人的琴音。


    他們說,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他們說,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然後他們舉起酒杯大笑,像是一個攥在一起的拳頭。


    在這奢靡的花樓裏麵,像是一團熾烈的火。


    晏代清臉色煞白,他感覺到了,一個新的,武官勳貴團體在他的麵前誕生了,而薛家的那個少年就是當之無愧的中心,能打,講義氣,還能掙到麵子。


    對於成熟的政客來說可笑的東西,在少年時期足以化作核心。


    晏代清在這個時候做出了唯一明智的選擇。


    他提起了酒壇子砸過去了,想要打斷這種情緒。


    酒壇砸在地上,如同導火索,周柳營大笑,他伸出手直接掀翻了桌子,然後抄起了兩根大板凳直接開打:“想要打架是吧!哈哈哈哈,晏代清,這可是你找的!!!”


    他道:“主動動手,粗鄙文人!”


    晏代清幾乎氣得要吐血。


    於是這花樓裏麵,這些帝國年輕一代的文武勳貴們很快打在一起了,且是越打越大了起來,花魁公孫夢想要阻止,卻發現根本阻止不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哢啦啦的聲音。


    打架的雙方都抬起頭,看到那個十六根鐵鏈子懸掛的花燈搖搖晃晃,幾乎要掉下來了,一道身影踏在了花燈上,然後哢嚓聲音,花燈砸下來了,眾人驚叫退開,不再打架了。


    李觀一看到那踏在花燈上的身影,眉宇飛揚,眉心豎痕。


    是當日見到的少年。


    仿佛從天而降了。


    踩著花燈滑落下來,衣袂飄飛。


    花燈砸下,把少年人的互毆止住了,然後那個丹鳳眼神采飛揚的少年趁著機會一把抓住了李觀一,笑得恣意:“快走!”


    “再打下去都要受罰的!”


    李觀一反應過來,大笑道:“兄弟們,散!”周柳營順手兩板凳放翻了晏代清,大笑:“好,今日痛快,跑!”這些打了架的少年們轟然散開了,文官少年們也有修儒者六藝,被揍之後也氣急敗壞。


    他們仗著人多追出來,那十個家夥四散開跑走,李昭文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隻覺得刺激,抬手一拳頭把一個世家子弟的眼睛打成了黑眼圈,然後拽著李觀一狂奔。


    她聽到有人在喊李觀一,想來李觀一也在那酒樓裏。


    心中不由遺憾,卻沒見到!


    天上星河明亮,少年人的暢快和輕狂在江南的大道小巷裏麵滿盈,他們兩個人打翻了好幾個人,然後在小巷子裏麵穿行,最後被追到了城中湖泊那裏,江南的夜色裏,花船燈火通明。


    這少年拉著李觀一一下騰躍而起,他們在一座座花船上跳過,最後跳在了一個小鬥篷船裏麵,李昭文解開繩索,讓著烏篷船慢慢駛開,才痛痛快快的出乎一口氣,大笑起來,道:


    “舒服,好刺激痛快!”


    國公府二公子可沒有這般經曆。


    李觀一此刻還提著一壺酒。


    來自於花樓,李昭文道:“兄台這樣喜歡這個酒嗎?”她想說這酒喜歡可以送你一車,卻見到那少年迴答道:“我已花了錢,且很貴。”


    李昭文瞠目結舌,大笑,笑得捂著肚子坐在那裏。


    她看著這少年,眼底滿是欣喜欣賞,笑得肚痛,也坐在那裏,伸出手討要蓮蓬吃,道:“我們都已說了,咱們第二次見麵就要互通姓名,在下李昭文,不知道兄台如何稱唿啊?”


    少年依靠船頭,伸手摘蓮蓬,然後迴答道:


    “江州,李觀一。”


    李昭文臉上笑意一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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