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衝突最嚴重的時刻,洛爾曾一度以為自己要支撐不住了。


    這具已經瀕臨破碎的容器內部,有著仿佛超新星爆發的力量要噴薄而出,但他要壓製住這份力量。


    此時的神性之理尚未穩固,洛爾不能讓這些體內混亂的神性滿溢而出,擾亂這個世界的秩序。


    但實在是太痛了,洛爾想要用手去捂什麽地方,稍微安慰一下那些疼痛的地方,但卻無法動彈,因為身體已經被不斷膨脹的力量撕扯得破破爛爛。


    渾身上下都在不斷湧出粘稠的,飽含神性的血液,他想要用手擦一擦,卻無法動彈。


    哪怕麵前沒有鏡子,眼睛更是無法睜開,但洛爾也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隻怕無比淒慘。


    就像是瀕臨破碎的皎白瓷器,那些猙獰的,不斷冒著邪火的裂痕足夠掩蓋一切美好。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到少年隻想蜷縮起身體,哪怕隻是挪一挪,哪怕隻是眨眨眼睛,什麽都好,隻要讓我動彈一下都好……


    但是,動彈不得。


    洛爾甚至希望自己幹脆昏迷過去,至少可以少受點苦,但他又害怕,害怕一旦自己失去意識,那些不聽話的神性就會偷偷溜走,動搖愛之神性的道路。


    他早該明白的,在選擇接納這份神性之理的決定時,就應該想到這一點的。


    是的,洛爾並未抵抗阿斯蒙蒂斯的神性之理,就如同大海接納支流,因為無論阿斯蒙蒂斯的神性之理多麽墮落汙穢,它都代表了愛之神性的一種可能。


    而洛爾的理,是擁抱一切,肯定一切,祝福一切的愛,倘若放棄或者抗拒墮落之理,便也等於背棄了自身的神性之理。


    雖然或許不需要遭受這份痛苦,但那頂崇高的王冠也將離他而去。


    這也是為什麽阿斯蒙蒂斯會認為,它雖然輸了,但洛爾也沒有贏。


    少年要麽背棄自己的理,要麽在神性之理的衝突下崩潰,可謂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我還能忍,洛爾心裏默念著,可是,真的要忍不住了……


    “既然如此痛苦,何不幹脆將它放棄呢?”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就好像月光透過混沌淒迷的濃霧,那些痛苦像是被定格了一樣,隻剩下殘留在意識表麵隱約的幻痛。


    不,不行,洛爾想要說,我還沒有輸給它……


    少年聽見那一聲隱約的歎息,某種柔軟的觸感落在了自己額頭,那清晰無比的觸感,讓他再一次找迴了自己身體的知覺。


    洛爾一下子睜開了雙眼,千裏黃沙萬裏烽煙,天空高遠明月寂照。


    身體的創傷依舊存在,瘙癢和悶痛將他疲累的意識包圍,隻有始終輕放在額頭的微涼手掌能帶來一絲慰籍。


    “老師……”


    洛爾有些虛弱地開口說道,銀發少女用手勾過他的脖頸抬起下巴,將冒著清涼寒霧的瓶口湊到他幹涸的唇邊。


    “別說話,來,張開。”


    奈莉爾心疼地看著少年一點一點蠕動唇緋,緩慢地喝下取自沙漠聖泉的泉水。


    “……老師,還好有你在。”


    洛爾喃喃著,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冷冽甘甜的泉水仿佛滋潤了被神性炙烤的軀殼。


    “不,洛爾,是我來晚了。”


    奈莉爾眼神複雜,自責地說道,倘若她能早一點,察覺到那片欲望的陰影,就能在一切發生之前悄無聲息地解決那頭魔物。


    神明的存在超越了時間,祂們的理貫穿過去現在與未來,是世界的支柱,現在洛爾體內的神性之理已經交織在一起,愛之王冠即將誕生,就算是她也無法簡單地通過迴溯時間來改變這個事實。


    那崇高的王冠冕必將被鍛造,世界也在等待愛神迴到應在的位置,這是無可忤逆的事實,但……卻可以被延後。


    銀發少女目光閃爍著,她可以讓這個事實近乎無限的延後,永遠也無法抵達發生的真實。


    不過是輪迴而已,對她來說,再簡單不過了,隻是……


    “為什麽不放棄這份神性之理呢?”


    奈莉爾有些心疼地說道:“既然它是有害的,何必一開始就拒絕呢?”


    洛爾聞言,臉上浮現出勉強而脆弱的笑容,他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聲音微弱。


    “我,不能……背離,自己的神性……”


    “一定是阿莫爾故意把你引到這裏,那個家夥真是死了也安生!”


    奈莉爾冰冷地說道,她對於阿莫爾這位始作俑者的感情一直十分複雜,而且以負麵情緒居多。


    “……”


    洛爾聞言,澄澈的眼眸深處泛起晦澀難明的波瀾,他眼神複雜地望向奈莉爾,開口說道。


    “祂也隻是想提醒我,愛之神性的另一種可能……愛和欲望,能夠讓生靈揚升,也能讓她們墮落……或許現在看來是有害的,但在未來,說不定會派上用場,我不能,抹殺這種可能性……”


    少年夢囈似地喃喃道。


    “老師,你果然還記得祂……”


    奈莉爾聞言,愣了一下,眉眼垂落,卷曲的劉海掩去了臉上的神情。


    在阿莫爾隕落之後,除了極少數的神祇和洛爾以外,絕大多數生靈都遺忘了這位上一任的情與欲之神。


    哪怕是洛爾,此前也不曾在奈莉爾麵前真正提到阿莫爾的名諱,那麽老師是如何記得阿莫爾的呢?


    答案隻有一個。


    奈莉爾也有著媲美神明的位格和威能。


    事實上,洛爾並非現在才有所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總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似乎有某種超乎想象的存在正在觀察著自己。


    硬要形容的話,就好像瓶中的螞蟻,在某天突然意識到了來自瓶口的視線。


    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是洛爾在不斷繼承阿莫爾力量的過程中,才隱約有所察覺。


    在情感和思想的洞察方麵,少年一向有著無與倫比的天賦,在和阿斯蒙蒂斯對話時,他就發現,三首魔物雖然掩飾得很好,但它實際上其實正處在恐懼之中。


    就好像身後有什麽東西正在一刻不停地追逐著它,所以洛爾才會那麽質問,是否因為某個人即將找到月落城,它才會如此著急。


    而三首魔物是如何迴答的呢?


    【命運的確不站在我這邊,從一開始就不】


    命運,是命運在追逐著它,作為被阿莫爾舍棄的化身,它在恐懼被天主清算的命運。


    當烏洛波洛斯並未蘇醒欲望時,它無需躲藏,而當烏洛波洛斯蘇醒欲望時,它就通過藏身欲望的陰影中來逃避祂的視線。


    這確實成功瞞過了一時,隻可惜,誰也沒有料到,洛爾會帶著奈莉爾來尋找阿莫爾遺留的事物。


    也因此,阿斯蒙蒂斯看見奈莉爾時,才會不由自主地吐出那句【天意……】,想到這裏,洛爾已經完全明白了一切的起因和經過。


    所謂天意,即是天主的意誌,祂是世界真正的統治者,一切命運的終點。


    隻是……


    “……偉大的陛下,您是從何時起來到我身邊?”


    洛爾試著坐起身子掙脫對方的懷抱,好讓自己的姿態顯得不那麽失禮,但隻是這麽一個動作,就讓身體裏傳來撕裂般的痛楚。


    他吃痛地皺起眉頭,表情有些扭曲起來,自己現在的模樣,真是太過狼狽了……


    奈莉爾見狀,下意識摟緊了少年的身體,此刻的他就像是瀕臨破碎的瓷娃娃,皮膚上滿是泛著光的裂痕。


    “躺好,別動。”奈莉爾和少年對視著說道:“放輕鬆,洛爾,我並不是祂,連化身都算不上……”


    她聳了聳肩,神色淡然:“硬要說的話,隻是一個窗口。”


    窗口?


    洛爾眨了眨眼睛,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眼下這種情況他隻能選擇開擺了。


    “最初誕生的時候,祂的理還沒有完善,世界也沒有完全陷入封閉,所以偶爾會出現像你這樣來自【外部】的靈魂……”


    奈莉爾解釋道。


    “隨著輪迴的確立,祂的理覆蓋了整個世界,世界因此徹底封閉,而祂也因此被賦予了和世界同等的位格——即世界內部的世界。”


    “而當有意識的世界想要與其他生命交互,就需要一個載體來作為窗口。”


    洛爾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得呆滯起來,而奈莉爾卻還沒說完。


    “至於【我】是什麽時候來的,準確來說是一開始,因為祂的理就是這樣,時間的先後順序沒什麽意義。”


    “……永生之蛇?”【詳見第二卷三十八章】


    洛爾有些遲疑地問道。


    “啊,沒錯,就是那個。”銀發少女點了點頭。“那些教徒想要通過那個儀式來達成永生,她們也的確做到了。”


    “當儀式連通到祂時,受術之人就成為了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她們得到了絕對看不到盡頭的永生,但是也被徹底同化。”


    “我早該猜到……”


    少年喃喃著,就連同為神明的厄喀德那想要竊取一丁點烏洛波洛斯的力量都費盡周折,搞出一個虛無的概念來承載。


    凡人又怎麽可能觸碰祂的力量而不被同化?


    老師自始至終都是老師,但她同時也是另一尊偉大生命觀測這個世界的窗口與眼睛。


    這就是,封閉世界的頂點。


    第四天主,烏洛波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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