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不習慣無條件地被愛,因為她們從未見過這種愛,也沒有經曆這種愛,他們甚至沒有被精心照料過……”


    “所以當你出現在她們麵前,決定愛並且關心她們時,她們所能表現出來的幾乎隻有拒絕。”


    ——《愛之書》


    最終,塔雅娜選擇帶迴了蜃龍的部分屍體作為本次旅途最大的戰利品,北地勳爵的名聲注定要再一次揚名亞斯蘭帝國。


    幾位小學徒則帶著成噸的實地考察資料返迴通天塔,這趟旅途的收獲足夠她們完成令導師瞠目結舌的畢業論文。


    米芙朗琪羅的記憶投影已經消散,她將最後的心得體會和關於學派未來的思考留在了學徒小琪那本厚厚的巫術筆記上。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本學徒的隨堂筆記會成為智慧神性的聖物被通天塔供奉起來。


    ……


    而在她們都離去以後,永夜邊境,又一次迴到了它原來的模樣——


    荒涼,死寂,荒無人煙。


    但這裏不會永遠如此,眺望極遠處那連綿的雪山,名為永夜長城的宏偉造物就屹立於山嶺之上。


    在很多年後,會有來自棘罪公國的騎士抵達此地,開疆擴土,修建圍牆,與冰雪為伴,和妖魔比鄰。


    她們肩負著看護長城的使命,一日如此,日日皆然。


    是的,這裏就是日後伊斯藍家族的領地,饒是少年,也不禁感慨命運的巧妙。


    自己真的迴家了。


    洛爾垂下眉眼,打量起昏睡中的菲忒娜,哪怕正享受著少年的膝枕,她也依然蹙著眉頭,神色脆弱又慌張。


    “真是狼狽呢,夜叉小姐。”


    洛爾說道,抬手輕輕撫摸著女人的眉間,為她舒展那緊蹙的眉頭。


    少年最初的目的是想將菲忒娜染成自己的顏色,這樣哪怕她迷失在海洋裏,自己依舊能夠將之找迴來。


    但在與菲忒娜接觸之後,洛爾意識到,自己興許可以更近一步——


    如果能在尚且弱小的歸墟中留下自己的印記,或許有朝一日,他能夠幫助菲忒娜徹底駕馭這份力量。


    所以他必須等到菲忒娜完全失控才能進行自己的嚐試,隻是這對菲忒娜來說,卻又是一次痛苦的體驗。


    ……


    在過去的某個瞬間,菲忒娜希望自己幹脆死了算了。


    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引爆了身上的定時炸彈,和罪惡同歸於盡,為世界的和平與安寧做出濃墨重彩的貢獻。


    但很快,她就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


    我不想死。


    不想死……


    我還沒有完成自己的承諾,我還沒有向心上人表露心意,我還沒有得到世人的認可,我還沒有被溫柔地對待……


    我還沒有為自己而活過。


    【你明明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卻還安慰著自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


    魔鬼的嘲笑依舊在腦海裏迴蕩,菲忒娜想要將它忘記,想要怒斥它自己還沒輸……


    但實在是太疼了。


    疼到渾身發冷,又疼到渾身發熱,疼到菲忒娜本能地想要扭動身子,哪怕隻是動動眼皮也好……


    但是動不了。


    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隻剩下純粹的痛苦和空虛,而這空虛更甚於痛苦,就好像靈魂缺失了一角,正在饑渴地汲取著血液,骨髓來填補這個空洞。


    但它永不滿足。


    她早該明白的,在她決定獻出靈魂那一刻,她就已經明白自己無法承受這個代價,此刻這份貨真價實的痛苦也在無聲訴說著這一點。


    我還能忍……


    菲忒娜在心裏默念著,但是實在是太痛了,該死的,真的忍不住了……


    菲忒娜想要放聲唿喊,卻張不開嘴巴,喉嚨像被堵住了,無法唿吸,無法呻吟,她的意識很快失去,但又總能再次尋迴。


    如此循環往複不知道多少次,菲忒娜內心的絕望越發深邃,這該死的折磨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結束?


    不知道什麽時候,灰蒙蒙的視野裏出現一道模糊的身影,菲忒娜仿佛嗅到了陽光的味道。


    那人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額頭,於是那些痛苦就都離去了,那就好像一片被太陽曬暖的湖水,輕輕滌蕩過自己心間。


    菲忒娜感受著那柔和的觸感劃過眉間,隨後沿著自己的臉龐輕輕滑落,最終停在了唇瓣之間。


    好想,好想觸碰它,哪怕隻是輕輕動一動,告訴我這不是虛假的……


    這一次,她成功了。


    菲忒娜睜開眼,望見一張柔美無瑕的臉龐,四周夜色深沉,菲忒娜覺得自己應該還在夢裏。


    “你醒啦,手術很成功,咳咳,我的意思是,治療很成功……”


    少年微笑著說道,菲忒娜發了好一陣呆,才說出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


    “這裏,是死後,的世界嗎?”


    她像是很低落的樣子,努力從嘴裏擠出這幾個詞。


    所以自己還是沒做到嗎?哪怕拚盡了一切,也無法改變什麽,少年也因此和自己一同墜入地獄。


    自己還真是沒用啊……


    洛爾有些傷腦筋地看著菲忒娜,歎了口氣,俯下身子捧住女人的臉龐,四目相對,近在能夠感受到彼此的唿吸。


    “那麽現在呢,菲忒娜?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


    菲忒娜怔怔地注視著少年澄澈的雙眸,直到這樣的姿勢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猛地翻身從地上坐了起來。


    就是這樣的動作也牽動了她身上傷勢,讓菲忒娜疼得咧了咧嘴。


    但這都不重要。


    這具身體還有這些傷勢都無關緊要。


    菲忒娜猛地撲過去將少年抱入懷中,就好像沒有感覺到疼痛似的用力摟緊,像是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感到安心。


    “放輕鬆,菲忒娜……你這樣沒事。”


    少年輕聲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但菲忒娜隻是抱住他,重複著道歉的話語,聲音裏充斥著忍耐許久終於爆發的悲傷和釋然。


    洛爾任由女人抱著自己,眉目低垂,神色乖巧。


    “為什麽要道歉呢?”他突然問道。


    “我,我以為……”我以為自己失敗了。


    菲忒娜抬起頭,漆黑的眼眸裏倒映著少年的模樣,最終沒有說下去,轉而垂下眼簾。


    “我欺騙了你。”


    菲忒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愧疚,又像是在經曆了生死考驗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嗯哼?”


    “我的父親是個自認為懷才不遇的巫師學徒,由於考核不通過被通天塔驅逐,從此一心想要締造出巨大的災難來驗證自己的才能。”


    “傳說他和惡魔簽訂了契約,要幫助惡魔降臨到大地上,為此他蠱惑了我的母親,並讓她生下了我。”


    菲忒娜開口道,“母親死在了分娩的夜裏,死狀極慘,接生的仆人也被父親殺死,隨後他帶著我去往遠親家裏。”


    洛爾和菲忒娜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微弱的篝火映照著她們的臉龐,四周一片寂靜,這是個沒有風也沒有雪的夜晚。


    洛爾靜靜傾聽著菲忒娜的講述,這故事和之前的版本大相徑庭,但現在,她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


    “所以洛爾,我一出生,就背負著殘害生母的重罪,我的確是惡魔,至少也是惡魔的孩子。”


    菲忒娜自嘲地笑了笑:“幸運的是,我的父親確實缺乏才能,命運讓他誤打誤撞創造了我,但他本身依然並不高明。”


    “他酗酒,情緒不穩定,經常因為巫術的失敗而暴跳如雷,同時嫉恨她人擁有更加出色的才能,因此,她對我又愛又恨。”


    “愛是因為我很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傑作,在我誕生的那個夜裏,我展現出來的陰影親和就勝過了他數十年的苦修,恨則是因為,我並非像他所想的那樣,製造出足夠讓通天塔為之震撼的災難……”


    “大多數時候,我和人類的孩童並無區別,這讓他非常苦惱,他認為真正的惡魔藏在我的身體裏,為此他苛刻地對待我,咒罵我,鞭打我,讓我忍受饑餓和寒冷,又不敢真正讓我死去……”


    菲忒娜漆黑的眸子像是已經死去的湖麵,沒有任何波瀾。


    她模仿著父親的口吻,語氣平淡:“菲忒娜,你是惡魔的孩子,你生來就是要給這個世界帶來痛苦的,你罪大惡極,那些愛和溫暖都與你無關。”


    “如果存在獻祭一個人,讓另一個得到才能的儀式,我想我的父親會很樂意拿我進行嚐試,但不管怎麽說,我活了下來,在某個冬日的早晨,我永遠地逃離了他的身邊……”


    具體的細節菲忒娜沒有再描述,看得出來,作出這個決定對她來說並不容易。


    “或許我應該感謝他,在此後的很多年裏,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人。”


    菲忒娜意識到自己有些跑題了,又接著說道。


    “我獨自踏上旅途,剛出家門就險些葬身狼腹,再後來我遇到了馬賊,被賣到了鼠王幫,第一次遇見了對我抱有些許善意的人。”


    洛爾小聲地說道:“莎莉姐。”


    “她是個好人,也是個傻瓜,她把姐妹們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理解她,她不願意為了我這麽一個新來的,讓姐妹們將性命搭進去。”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願意幫我將鼠王騙出來,如果我能成功,那麽一切都好……”


    菲忒娜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聲音像在顫抖:“可我輸了。”


    她咬著牙,眼眸中滿溢的仇恨和狠辣,時隔多年,也不曾有分毫衰減。


    【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巫師】


    洛爾迴憶起菲忒娜曾經說過的話,已經明白了一切,那時的她太年輕,還無法駕馭這份沉重的力量。


    “然後是在北地謀生的故事,洛爾,原諒我,我總是想把自己描述得好一點,像一個高尚的人,或者不那麽罪惡的人……”


    菲忒娜歎了口氣,像是已經妥協,眼神黯淡:“但我做不到,無論我做什麽,最後都會搞得一團糟,我痛苦地意識到,我的才能,隻在殺人一途。”


    菲忒娜沉默下來,一如這永恆寂寥的冰原,夜空無言,沒有灑落半點星光。


    “當我想要殺死誰的時候,我總能非常輕易地實現目標,但當我想用這份力量做點其他事情時,我總會失敗。”


    “我的名聲很不好,白巫師不待見我,黑巫師更是想要我的命,在北地闖蕩多年,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沒有一刻能停下來喘息……”


    神性會影響性格,菲忒娜又是歸墟的宿主,一旦進入戰鬥狀態,很容易就會失去控製。


    如果對手不抵抗還好,一旦反抗激烈,甚至擊傷菲忒娜,那麽血脈中的兇性和狠厲就會顯現。


    洛爾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了菲忒娜麵前,在他身上永遠散發著的光芒像水波一樣蕩漾,照亮了一張蒼白的臉龐。


    在那雙脆弱又敏感的眸子裏,洛爾看到了菲忒娜痛苦的一生。


    “後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我倒在了冬日的雪地裏,等待死亡的降臨。”


    菲忒娜仰著頭,和少年對視著,聲音輕得像能被一陣風吹散。


    “洛爾,我什麽都沒有,沒有家,沒有可以信賴的親友,沒有被溫柔地對待過,沒有被愛過……”


    “我不想死,我咬著牙不讓自己睡去,我不知道為什麽上天對我如此刻薄,這世上美好的東西明明那麽多,可它們都離我那麽遠,遠到我做夢都夢不到。”


    “然後……”


    “然後你被冰崖領的小少爺救了。”


    “是啊,就好像上天終於注意到我這個可憐蟲,願意分潤於我微薄的憐憫。”


    菲忒娜說,“洛爾,我都已經絕望了,可這時候有人救了我,給我食物和水,還有暖和的毛毯。”


    “哪怕在他眼裏我和其他難民無異,哪怕他從未記住我的名字和模樣,我也發自內心地感激他,甚至願意為了他去死!”


    渴愛之人,一生追逐著愛而不得。


    菲忒娜,你真是個不幸的人,上天給你的每一分憐憫和溫暖,都是為了將你拉入更加絕望的深淵。


    但你甘之如飴,義無反顧,像那撲火的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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