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


    麵人劉家中。


    “二位,吃吧。”


    一位穿著半褪白色長衣、麵戴眼鏡的慈藹老人,手捧兩碗滾燙的湯麵放置桌上。


    零散的蔥花和厚實的肉片,撒在湯麵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被它的製作者,推向一位眼袋垂黑的青年與一位精神、幹瘦的老頭兒。


    “不了,劉先生,我們自己有幹糧。”


    澄真咬著手中的麵餅,臉色有些謹慎,注意力始終遊蕩在庭院之外,那昏黑的郊外,繚繞著數股淡淡的殺氣,從傍晚開始就一直監視著他們的動向。


    似衝也是辭拒了劉先生的好意,將那碗湯麵原封不動地退還。


    “心領了。”


    “哎...行吧。”劉先生麵露無奈之色,自嘲道:“我是全性,你們擔心其中下毒,也是能有所理解的,然而,我卻是沒有這個必要。”


    “我早先就說過了,像我做手藝的人,隻要接下了雇主或門人的委托,因此捅出的簍子,不管多嚴重,我都認了。”


    說到這裏,劉先生右手微托桌前的茶杯,淺淺地飲了一口。


    “畢竟,我都一把年紀,自然的壽盡而亡和被人尋仇而死,其實沒什麽區別。”


    “倒是你們....應該聽我句勸,早些離開這裏。”


    劉先生察覺屋外的動靜,微微皺眉。


    那蟄伏的殺氣,饒是他藏於屋中,都能明顯感受到,就像一把抵在咽喉的刀刃,隨時會暴走。


    “無根生,大抵是不會來了。”


    “倒是其他和你們有仇怨的家夥,興許會來。”


    “當然啦...他們是全性,更不可能是救我來的。”


    劉先生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樣,和藹的笑容並沒有因處於險境而消失,隻是繼續說:


    “從傍晚開始,我聽到的動靜,至少就有六七個人了...”


    “你們現在要走,還來得及。否則...明早,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似衝神色凝重,他又何嚐不知道埋伏在院外的那些全性崽子呢。


    “事已至此,無非就是鬥上一場罷了。”


    “若身陷囹圄,或死於非命,那也是平日裏的修行懈怠了,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在劉先生聽來是這般的震耳欲聾,恍若晨鍾暮鼓。


    他眉宇舒展,忽地一笑:“這就是三一門人的覺悟麽?”


    “如今看來,我也理解坊間的傳言了,不愧天下玄門第一,倒有幾分氣魄。”


    “一個大盈仙人,一個曠雅先生...正道的人啊,真有意思。”


    澄真咀嚼著粗糙的麵餅,溫和得像是一隻啃著鬆果的鬆鼠,他說:“集聚的人越來越多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失控。”


    “一旦動起手來,極大概率是生死戰了。”


    “交個底,明天黃昏之前,不見無根生,我和師叔掩護你離開,接下來的仇怨,至少不會波及你的身上。”


    對於他的提議,劉先生卻搖頭否決,滿臉愁容,淡笑道:“這就難說咯!全性的老鼠,太多了,這次會來多少人,我也不清楚....”


    “但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們三想活著離開這裏,必須要見點血。”


    似衝緩緩地合上眼眸,不知是疲憊還是暗中下定某種決心,聲音平靜得近乎淡漠。


    “那就再說吧,就算再糟糕,由我殿後的話,伱二人也能平安撤離。”


    “師叔,不可!”


    “明日若不見無根生,你就帶劉先生突圍,我來攔截他們。”


    澄真不忍,那清秀、卻透露著疲憊的神容,顯得無比堅決。


    看著爭執的師侄二人,劉先生抬了抬老花鏡,調侃道:“早知如此,你們多帶些人手,不就得了?”


    “況且,這裏是全性的地盤,真要火拚的話,能召集來的異人,不說上百,至少四五十,你師侄二人,恐怕就是飛蛾撲火罷了。”


    這次,似衝卻笑了,笑得欣慰。


    “恰恰是因為危險,我才不願讓那些年輕的小家夥跟來,都是好苗子啊,要是折在這裏,未免太過可惜,老夫更是心如刀絞。”


    “那你門中的其他前輩呢?就剩你二人了?”


    劉先生不解,左老兒仙去,牽扯在此事件中的他,自認有部分責任。


    本來在他預想中,會有大批的三一門精銳尋仇上門,卻不曾想過隻有懷有美譽的‘曠雅’、‘維玄子’二人。


    “其他人麽....”


    聽到這裏,似衝笑容苦澀,思緒暫緩。


    久遠的記憶浮現眼前,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恍若近在咫尺。


    那人體格修長,黑發如瀑,周身散發著如烈陽般的炁息,舉手投足間,都有龍虎意象。


    “似衝師兄,我要下山了,雲遊四海!”


    “待尋到機緣,或在那人間極地,借助天災之手,躋身三重,屆時迴來,與你共參大道,帶你好好風光!”


    “哈哈哈哈,走了!”


    某天,這位天資絕豔的師弟,站於山門前,背對自己和師兄,就這麽沿著階梯,漸行遠去,消失在茫茫天地中。


    “守好你的純陽身,別讓壞女人,誆騙了去,耽誤修行!!!”


    那一年,尚且年輕,血氣鼎盛的似衝,就這麽在山上,放聲大喊,也不知那位蠢師弟,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如果他在的話就好了...


    就算師兄再怎麽阻攔,小師弟都不會讓那無根生、李慕玄,這般囂張離去。


    唉.....你到底在哪?


    迴憶如雲霧般消失,短暫的溫馨轉瞬而逝,狹窄的屋內,氛圍依舊沉重,屋外殺氣密布。


    在劉先生的注視下,似衝迎著他的那富含好奇的目光,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挑釁地笑道:


    “我想劉先生,你該慶幸的是,來的是我和澄真。”


    “若是換作與我、門長師兄交好的另一位師弟前來,那就沒這麽好說話了。”


    “是麽?”


    從對方的言語中,劉先生聽出某種近乎狂熱的崇拜,他擦了擦額角的冷汗,不禁訕笑:


    “曠雅先生,你這眼神太瘮人了,看得我起雞皮疙瘩;”


    “看來你口中的那位師弟,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那是,若他知曉門中之事,那你們全性...多半是要遭殃咯。”


    上了年紀的似衝,此前陰沉的麵容,都因提到那人,變得燦爛些許。


    他發自內心地感慨:“論道的領悟,他是半分聽不進去;但要說術的錘煉,放眼天下,前後古今,都未必有人能穩勝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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