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弓步沉腰,右手反握青劍,橫攔在胸前,左手掐定劍訣,無形劍炁貫注於食中二指指尖蓄勢待發,他此時就像是一隻受驚的野獸,沉氣屏息,周身緊繃,不斷的朝四下張望。隻要那藏在暗中的神秘存在,稍一露出蛛絲馬跡,那俞和立時便會催動十二成功力,打出狂風暴雨般的無情攻擊。


    為何俞和如此驚亂?蓋因憑他此時的道行修為,就算不依賴六角經台的神妙,又被先天濁氣阻隔了視線與神念,但其身周一丈方圓地界,依舊盡在氣機籠罩之下,哪怕一顆微塵落地,都躲不過他的念視洞察。


    可偏偏就在他轉身邁出數步,又迴頭一望之間,那身高六尺,能有百多斤之重的一個人,就這麽無緣無故的消失了。俞和細細迴想,方才他最後一步腳板落地,將迴頭未迴頭之時,那詹大建的氣息猶在身後,雖然微弱不堪,但還是能被清清楚楚的察覺到。可等他一轉迴頭,莫說氣息,就連整個人都不見了蹤影,這叫俞和怎能不驚?


    哪怕是天底下道行最高的煉氣士,那兩位遠在終南群山之中,成就了天仙道果大圓滿之境的長鈞子與柳真仙子法駕親臨,也斷不可在俞和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轉瞬間挪走一個人,而且本身還不露出分毫行跡。


    當下這般情形,委實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若此離奇之事,真是有人故意而為之,那這人的修為道行實在是讓俞和不敢想象。莫非這無名之地中,藏著一位金仙道果的上古大神通者?可成就了金仙道果的偉大存在,又怎麽可能在現如今的凡俗下界妄動法力施展神通?那份震蕩乾坤寰宇的浩瀚氣機隻要流露出一星半點,恐怕這周遭早就真空粉碎,重歸混沌了。


    但俞和轉念再一想,昔年在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塚中,他的的確確親身感受過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的神念降臨。而當時的南帝白玉塚雖然也是奧妙難測,但是與這充斥著先天濁氣與原始惡念的無名之地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既然身為四禦之一,統禦南天萬仙的長生大帝能把神念投射下界,直入南海海淵,那麽在這沉積了先天濁氣的無名之地裏,藏著一位金仙道果的洪荒遺士,也未必就不可能。


    一想到附近可能潛伏著一位意圖不明的金仙強者,而且正在緊緊的盯著自己,俞和的背脊上便不由得寒氣大冒。深深的無力感,化作濃濃的恐懼,幾乎讓他成了驚弓之鳥。正所謂“疑心生暗鬼”,在他眼中看來,周圍那濃密的灰色雲霧中,似乎總有似是而非的人形在忽隱忽現。而受到原始惡念的影響,俞和始終覺得有股莫名的敵意殺機,在他周圍環繞,像是被蟄伏於暗處的毒蛇盯住了一般。


    自己的心跳聲,和汗水滴在地上的聲音,在俞和的耳中就好似打雷一般。遠處傳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吵雜聲,更令他心煩意亂。他一邊默誦著《清淨坐忘素心文》,一邊手持青劍踏罡步鬥,繞著詹大建原本躺臥的地方轉了足足三十六大圈,那一顆蓬蓬亂撞的心,才稍微安穩了些。


    經過這番不遺寸厘的細細查探,俞和在這周圍一丈之間,完全找不出有任何人曾經發功作法的痕跡。那沉積如汞漿的先天濁氣,無有一絲絮亂之相。唯獨令他奇怪的,是地上的血跡幹涸之快,快得有些離譜。就隻這麽一刻來鍾功夫,新鮮的血水就徹底幹透,化成了一大片黑褐色的粉末。甚至當他走過時,這些粉末還會被靴子所帶起微風吹動。


    在這古怪的甬道裏,本來就還有一道不知來由的氣流穿行,當俞和轉完三十六大圈,地上黑褐色粉末已被吹散了一小半。估摸著最多再過一盞茶功夫,這片銅磚地麵上,就再看不出曾經被血灑過了。


    “倒真是個殺人滅口,毀屍匿跡的好地方!”俞和調勻氣息,努力約束著雙眼,不讓自己在疑神疑鬼的到處張望。他盡量不去亂猜,將滿心疑惑壓下,用力挺直了背脊,硬著頭皮朝前繼續走。


    握著青劍的手掌心裏一團濕冷,俞和悶聲走出去近百步,其實他一直都豎著耳朵,留神細聽身後的動靜。可背後始終沒有一丁點兒異響,隻有他自己的後頸子裏一陣陣的發涼。最後俞和實在忍不住,還是猛轉迴頭,拉開架勢大喝了一聲。可在他丈許之外,隻有一片灰黑色的濃霧彌漫,靜悄悄的連一絲迴音都沒有,這一切全像是在嘲笑著俞和的膽怯。


    “啪”的一聲,俞和突然掄起巴掌,重重的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暗暗罵道:“俞和啊,俞和!你自以為一劍睥睨天下英雄,可其實就這點兒出息?此地既然是有迷陣混淆視聽,那移花接木,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此類種種怪相,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就在陣外看著你的笑話,這時候還不知道已樂成了什麽樣子,當真是丟人至極!”


    一念至此,俞和似乎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開脫。他將諸般怪狀盡數歸咎於身陷迷陣之故,心中驚懼也就豁然化解了一大半,不像剛才那樣膽戰心驚草木皆兵。


    “嘿嘿”的幹笑了幾聲,俞和把青劍往肩上一扛,甩開袍袖,邁開大步,口中高聲唱著兒時學會的揚州山歌調調兒,一路昂首而行。


    繼續朝前走了兩百多步遠,他發覺自己與那發出吵雜聲響的地方,似乎始終相隔著一大段距離。先前隻要每走出幾步,就會明顯覺得聲音又清晰了幾分,可如今無論怎麽走,都覺得那些聲音猶在更前麵的地方。


    俞和想起他幼年流落俗世時,常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鬼打牆”的奇談。意思是說人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時,偶爾會迷失方向,自以為是在一直向前走,可其實卻是總在原地轉圈。那情形就好像是有妖魔鬼怪,在人與其目的地之間砌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


    以俞和的一身能耐,自然是無懼妖魔鬼怪作祟。但他身在這座神秘莫測的迷陣中,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四向,故而出現“鬼打牆”一般的情形,也是大有可能的。


    記得老人們還曾說過,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鬼打牆”的困境,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在途經之地留個記號。如果繼續走下去,前麵還會遇見這個記號,那就說明真的是在繞圈子。


    俞和覺得此法甚妙,於是就從袖中摸出了一口尋常的木劍。他伸手捏了捏劍鋒,又在劍柄末端挖了個小孔,按進去一顆青光四射的夜明珠,然後將這柄木劍深深插進了雕花銅磚之間的縫隙裏,在地麵上就隻露出一尺來長的半截劍身與劍柄。


    留下這處記號之後,俞和向前走了一丈來遠。迴頭看,那木劍已被灰色的雲霧所籠罩,但劍柄上夜明珠就好似燈台火炬一般,依舊清晰可見。繼續向前走,三步一迴頭,直到遠隔四丈,夜明珠發出的青光才變得朦朦朧朧,約莫再走出去三五步,稠密的先天濁氣就會將那一點微光徹底遮蓋住。


    一顆夜明珠的青光,能照亮將近五丈的距離,這已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俞和取出了第二把木劍,也在劍柄末端鑲入夜明珠,深深插在了腳下。前後兩柄木劍指出了一個方向,這對他自己,或者路過此地的其他修士來說,都是一個相當明顯的參照。


    俞和對這個笨法子頗有點暗自得意,他哈哈一笑,扛起青劍,繼續唱著山歌兒向前走。但等他大步流星的一口氣走出去十幾步,估算著離開第二柄木劍還不到三丈遠,麵前的雲霧忽然一陣子劇烈翻滾,像是被一陣沒來由的風攪動了起來。待片刻之後先天濁氣重歸寧定,他腳下那條狹長甬道,卻已然一分為二,化成了一個分岔路口


    此時擺在俞和眼前的,是一左一右兩條路,都是一排整整雕花銅磚向前延伸,都是雲煙彌漫,看起來沒有分毫的差別。


    俞和一愣,不知該往哪邊走下去。他側耳細聽,從兩條甬道中傳來的吵雜聲響也是一般無二,直教人恍惚以為是自己眼睛發花,把一條路錯看成了兩條。


    “這可如何是好,麵前的兩條路究竟是各有所終,還是殊途同歸?”俞和猶豫不決,他的下一個念頭便是迴頭去看來路。可這一看不要緊,他愕然發現,插在身後三丈之外的木劍與夜明珠,竟然如同詹大建一般,也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轉身急衝迴了約莫三丈遠,俞和一寸一寸在地上細細查看。可在他落腳處的一丈方圓之內,根本就沒有那柄木劍的影子,而且在雕花銅磚的縫隙之間,也完全找不到有插下過木劍的痕跡。抬頭再看,之前插下的第一柄木劍也沒了蹤影,周圍的先天濁氣盡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從來就沒有什麽木劍與夜明珠之類的物事存在過。


    “是有人緊跟在身後拔劍?”


    一念方起,俞和又迅速的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自打詹大建神秘消失之後,他就多留了個心眼,在那兩口插進磚縫裏的木劍上,他不僅留下了一絲元神印記,還暗藏著萬化歸一大真符。如果真有人不明就裏的動手拔劍,那必定會引動萬化歸一大真符,留下足以能讓俞和輕易查覺到的痕跡。哪怕拔劍之人真有金仙修為,但“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可是來自六角經台的傳承,俞和早就隱隱猜到,這尊能令南帝長生白蓮都俯首稱臣的神秘經台,恐怕必定是淩駕於金仙之上的某種存在。


    這般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形,如今隻能用無名之地裏的迷陣太過玄妙來解釋了。


    俞和轉頭再朝分岔路口的方向望去,卻見那本該在前麵三丈之外的左右兩條甬道,這會兒竟然就在他的腳前。似乎他倒退了三丈,這分岔路口也跟著挪了三丈過來。那意思分明就是在告訴俞和,下一步走向何方,必定要是有一個抉擇的。


    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選擇其中一條道路前進,究竟會遇見什麽,又會錯過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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