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龍溝玄真觀的青淩師姐妙手烹調,在如今的青城仙宗裏可是赫赫有名的,故而俞和這一開口邀約,董大齊與歐陽大禾都是心癢難耐。他倆迴到圓明洞天,把封鎮陰屍老妖的五彩琉璃珠交到自家師長手中,立刻就馬不停蹄的往五龍溝趕,連低了他倆一輩的李行真與程行未也跟了過來。四人展開遁法,到了玄真觀門外,卻被告知玄真師兄與青淩師姐尚未迴轉。於是他們站在門外眼巴巴的等了一刻鍾,這才見到俞和與寧青淩撐著油紙小傘,順著山間小路悠悠然的走了迴來。


    俞和把四位青城仙宗真傳弟子迎進內堂,自有觀中女侍奉上香茗,在一邊撫琴助興。小寧師妹去了後苑,不多時奇香彌漫,饞的四位青城弟子食指大動,肚腸裏咕咕直響。


    菜肴呈上桌來,蒸蒸熱氣顯出諸般異相。莫看這六道下酒小菜,所用食材無一不是天地奇珍靈品,經過寧青淩按著丹道玄機配伍調理,再用上好的藥鼎法器以丹火烹製,那滋味美得難以形容。一口菜吃下去,鮮味兒直衝腦門,靈炁在腹中翻滾,兩腋下習習生風,周身億萬毛孔似乎都張開了。


    好菜當須有美酒相配,俞和拿出來招待客人的酒水,也是由寧青淩親手釀造的。他倆人閑來無事,便在道觀後麵開墾了十畝藥田,除了幾味常用的靈藥,其他全種是前古仙種“漱玉銀珠”。用這種仙家稻糧釀成酒漿,更泡上祁昭送來的稀世靈蛇,喝一碗入肚,幾乎跟服下一顆二轉蘊靈丹差不多功效。


    這一邊享受著醇酒美食,一邊修為道行節節拔升,真乃是神仙人家的逍遙日子。


    寧青淩在俞和身邊作陪,她隻隨意的吃了幾口菜,又舉杯敬過一圈之後,便起身離席,說要迴後苑吐納靜修。觀中女弟子掛好靈燈琉璃盞,再給每人奉上一缽芝湯燴山菌,也都紛紛退下。中堂裏就剩下五個大老爺們兒推杯換盞,開始肆無忌憚的痛飲起來。


    一頓飯從申末吃到亥初,把六大壇子美酒喝得涓滴不剩,董大齊等人才醉眼朦朧的告辭而去。俞和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迴後苑,忽聞琴聲嫋嫋而起,抬頭去看,正是小寧師妹身披月光,獨坐在後苑涼亭中,撥弄著俞和從撫仙湖底神仙遺府中帶出來的那具紅木鳳尾瑤琴。


    俞和咧嘴一笑,轉身走入涼亭。他倚著柱子坐下,卻被寧青淩賞了一白眼。


    小寧師妹把瑤琴一推,薄嗔道:“你這一身酒臭,熏得我連曲子都彈不下去了。”


    “師妹且聽我來唱!”俞和伸手在木欄杆擊節,闔起雙目,搖頭晃腦的作歌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一闋唱罷,俞和抬頭仰麵,長長的吐出一口酒氣,作出一副倜儻不羈的神情。


    可小寧師妹撇了撇嘴角,笑道:“師兄衣食不愁,要喝酒要吃肉,隻管張口喚青淩奉上,可還悟不到太白真人的灑脫豪邁。昔年太白真人號稱酒、詩、劍三絕,卻不知師兄你有幾絕?”


    “大好男兒,誰沒有三分酒中豪情?太白詩意,我怎的不懂?”俞和麵露窘色,抗聲道:“不過作詩我是萬萬不成的,至於這酒量,若他老人家能謫臨凡塵,我定尋他對飲三百杯,一分高下。唯獨論及劍術,我自信未必就比太白前輩昔年稍弱。”


    聽俞和一自誇劍術,寧青淩的臉上立時浮起了淡淡的憂色,她幽幽一歎,低頭不語。


    俞和看小寧師妹神色有異,連忙開口探問。但寧青淩搖了搖頭,反問俞和道:“師兄,你可記得我們在青城山住了多久?”


    “圓明洞天六年,五龍溝二十九年,從荊州夢雲澤畔來此青城山的年頭,已是三十有六。”


    “三十六年……”寧青淩伸手扶正瑤琴,奏起一曲《憶韶華》。


    琴聲一起,俞和心中不由得迴想起這三十多年間所見所經的林林總總。


    猶記得俞和從西北邊塞歸來,廣芸大家將煙水茶園中的弟子盡數托付給他,便飄然而去。直到十七年前華翔真人重返西南養毒教,這才聽到消息,說廣芸大家是迴到了南海海外,與符津真人一齊覓地閉入死關,參修大道。


    幾十年前,俞和在撫仙湖上見到符津真人顯身之時,他便隱約約覺得符津真人已然成就了玄珠道果。這次再行閉關,隻怕是老道士又遇見了什麽機緣,要證得地仙位業了。隻是符津真人曾叫俞和十五年後去尋他取一套五行飛劍,可如今人家正在閉關潛修,俞和自然也就不好登門打擾,就隻能靜等符津真人和廣芸大家出關,再去求那五口飛劍。


    廣芸既然早有安排,俞和便與寧青淩帶著一群女弟子離開雲夢大澤,到了西南蜀地青城山。那青城仙宗的掌門真人丹清子知恩圖報,見到玉符信物二話不說,就答應將這十幾人盡數收入青城門牆。可寧青淩卻不願改投別門,故而丹清真人將他們安排在朝曦殿作外門客卿,囑托朝曦殿殿主馮玄明妥為照顧。


    十幾個人在朝曦殿安安穩穩的呆了一年有餘,後來覺得屍位素餐委實尷尬,於是俞和便主動請纓,幫著朝曦殿打理一些日常的瑣事。


    這青城仙宗朝曦殿是專門負責掌管宗門客卿的殿院。可青城山封閉守舊,偌大的一派上古仙宗麾下,算上俞和這撥人,也統共隻有兩家客卿可供驅遣。而另一家客卿人丁稀薄,修為最高的人也不到還丹之境,所以大部分日常事務,原本還是由幾個內門弟子去辦。俞和自告奮勇,讓朝曦殿殿主馮玄明煞是高興。


    這位朝曦殿殿主自小生於青城,故而宗門中略有資曆。他是個性子相當固執古板的修士,不僅自視甚高,而且常常以禦下嚴厲為傲,殿中弟子言行稍不如他的意,便會遭其責罵,言語中夾槍帶棍,頗不入耳。


    俞和那一身道行修為,就算放到青城仙宗裏,也是無可非議的翹楚之屬。起初朝曦殿殿主馮玄明對俞和並不放心,隻讓他做些邊邊角角的小事,暗中拿一隻眼睛緊盯著俞和的表現。可幾次下來,他發現俞和手段高明,辦事妥帖,漸漸就對俞和放了心,越來越倚仗俞和替他打理各種各樣的瑣事。


    到了第三年時,馮玄明與俞和幾乎是影形不離,無話不談。除了一些宗門裏緊要的差遣,其餘諸事全都甩給俞和去辦。甚至馮玄明自己遇到舉棋不定時,都會去找俞和商量,請俞和替他出謀劃策。


    但這年年末時,原來朝曦殿中的幾個內門弟子盡數請辭,改去其他殿院效命。俞和不解,幾番追問之下,終於有個與他交情莫逆的內門弟子隱晦的道出了苦衷。原來自打俞和嶄露頭角之後,在朝曦殿殿主馮玄明眼中,這幾個內門弟子就越發不堪入目。隻要他們行事稍有疏漏,馮玄明就會罵得人家抬不起頭來。三番五次之後,眾弟子覺得不堪忍受,紛紛心灰意冷,為了躲避馮玄明,就改投了別處殿院。


    當時俞和聽完此番分說,心中十分愧疚,於是他聚攏了這些原屬朝曦殿的內門弟子,好生款待了一番。從此之後,朝曦殿的可用之人,就剩下了俞和一個。


    到了第五個年頭,俞和對馮玄明也有了不少腹誹。蓋因相處日久,俞和發現這馮玄明表麵上古板持守,可暗地裏的小心思委實不少。


    其一是馮玄明總是有意無意的提防著俞和,似乎生怕俞和的風頭蓋過了他。但凡是宗門要務,馮玄明就對俞和諱莫如深,生怕被俞和聽去了一星半點。要知馮玄明一輩子沒離開過青城山,統共也沒跟多少人打過交道,而俞和走南闖北,隱居俗世,算是見多識廣。馮玄明這點小心思和拙劣的小伎倆,在俞和眼中實在是不值一提。俞和倒真是根本無意探查青城仙宗的什麽秘辛,但有一個人總是在刻意提防,偏偏又笨手笨腳鬼鬼祟祟的,這看得多了,俞和心裏漸漸也不痛快。


    其二是馮玄明自視極高,又相當的固執。有些事情明明可以便宜行事,但他偏偏要指著俞和去撞南牆。俞和好言相勸,他就是聽不進去,說得多了幾句,馮玄明就會一瞪眼,厲聲喝斥道:“究竟這朝曦殿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到了此時,俞和就隻能搖頭苦笑。


    其三是馮玄明給門下弟子訂立的條條框框甚多,自詡禦下之嚴冠絕青城,因此而洋洋得意。但等那些內門弟子一一改投別家殿院,這些累贅的教條,就統統落到了俞和的頭上,壓得他苦不堪言。到了第六年,俞和也會三不五時被馮玄明沒來由的訓斥一通,似乎這位殿主真人不尋人晦氣,便顯不出前輩高手的威嚴煞氣來。


    俞和原本是一片赤誠好意,盡心盡力的替朝曦殿分憂,可最後被人甩來一堆小鞋穿,心中忿忿不平,覺得自己真是苦來哉。他向掌門丹清真人托詞,想覓地修觀傳道,於是從朝曦殿拂袖而出,自尋清淨去了。


    當時青城仙宗裏與俞和熟識的內門弟子齊來襄助,連原屬朝曦殿的那幾個內門弟子也趕來幫忙。短短三天,眾人在青城西麓五龍溝尋到一處風水寶地,建成了一座別致的小道觀。俞和以自己的法號為其命名,這便有了如今的五龍溝玄真觀。


    十幾人從圓明洞天搬到五龍溝。自此之後,俞和與寧青淩也不再算是青城仙宗的客卿,就是托庇於青城仙宗大派蔭澤之下的一個小小門派。馮玄明雖然還是會差遣俞和去辦點跑腿差事,但卻再不好橫加責罵了。


    青城派的弟子們依舊將俞和與寧青淩視作同門一般,除了執掌各殿各院各峰各洞的師長耆宿,其餘弟子不論輩分,見了俞和都尊稱一聲玄真師兄,見了寧青淩都喚一聲青淩師姐。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三十來年過去,俞和始終沒有再尋到那一十九個赤胡傀儡修士的蹤跡。但到了五年前,一樁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卻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青城仙宗也給震動了。


    而這樁消息偏巧不巧,又與俞和沾了上那麽一點兒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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